本王已死(45)
这回倒是睡实了。
……
沈青池抽出一上午的时间专门应付那群“碎嘴子”御史,该打的打,该拉的拉,干脆利落地化雷霆风暴为和风细雨,再将朝臣注意力转移到其他政事上去。
这套流程他都做熟了。
下朝后,沈青池领着丞相和司天监回安和殿续摊,张相与宁监主两个毫不搭边的一品大臣面面相觑,实在想不明白到底有什么事能把他们联系到一起。
“坐。”沈青池道,“今日找你们过来,主要是想问宁监主一些事。”
张相:“……?”
宁监主:“啊?”
丞相张庭岳,进士出身,不惑之年,沐浴着圣人言长大成人的铁杆务实派,和司天监这种满口星辰轨迹、王朝气运的务虚派几乎没有交集,虽无矛盾反感,却也一直秉承着敬而远之的态度。
至于司天监主宁殊落,道门出身,也是个务实派,通天文、识地理、知星象,参与过大盛朝地图、星图、时令图的总结、编撰与绘制,平日里深居简出,无召绝不出司天监大门,和张相没什么往来,自然也不会同他解释自己干的并非怪力乱神之事。
但无论如何,二人的职务没有重合的地方,乍然被召到一块儿,也怨不得他们困惑和心惊。
见他们满脸不解地落座,沈青池不急着解释,从弹劾折子与选秀折子里挑拣出两份地方奏折,让择青拿给他们。
二人交替看过,仍是不明所以。
“陛下。”宁殊落拱手,“臣愚钝,有话还请直问。”
这两份折子无甚出奇,一份是淮北道知府的请安折,一份是淮南道知府的讨钱折,前者词藻华丽,花团锦簇;后者简练平实,直击重点。但中心思想一致,都是哭穷。
类似的奏折年年都有,甚至是按月、按季来的,纵然张庭岳和宁殊落聪明似鬼,也没法儿在毫无提示的情况下猜出沈青池的想法。
沈青池屈指轻敲桌面:“淮南淮北地处东北,近几年雨雪都少,入夏就闹旱灾,没有一季收成是满的,年年都需要朝廷拨款赈济。这讨钱折子常见,可今年来得有点晚,事出反常,所以朕想问问宁监主,这两处今年的旱情如何?”
终于听到具体问题,宁殊落松了口气:“有赖陛下圣明,淮南淮北今年的旱情相较往年不算严重,夏季虽然干得厉害,入秋后却下了不少场雨,尤其是十月,更是连下三场大雨,大大缓解了灾情,今年收成预计能比去年高上三成。”
闻言,沈青池扫了眼折子末尾的成文时间——九月初三。
八月入秋,九月写的折子,十月才到。
这三个月淮南淮北都有下雨,灾情并不严重,难怪他昨晚看的时候,总感觉行文间有些例行公事的敷衍味道。
旱灾缓解,于百姓、于朝廷都是幸事,沈青池的眉头却微微皱起,那种事出反常必有妖的预感更深了些。
“宁监主可知这两地今年为何多雨?”
“这……”宁殊落一怔,“臣并未实地考察过,详细原因不明。不过连年干旱后突逢多雨的例子也不少,我朝第二任司天监主就曾记载,‘临川,近漠北,大旱三年,灾连十地,越明年,多雨,灾情始解,后又反复’。淮南与淮北大抵也是这个情况……”
有史可循,听上去似乎符合常理。
但考虑到淮南淮北与临川的区别,宁殊落说到最后,自己也犹疑起来。
漠北是大盛北方的国境线,苦寒之地,黄沙绵延千里。临川北面靠近漠北,南边毗邻青切江,有干旱区域,也有水汽充沛的地方,青切江雨多、水位上涨的年份里,带动临川全境的降雨情况也不足为奇。
淮南淮北位于东北地区,以淮河为界,跟南方隔着一片山脉,南面湿润的风吹不过去,却正迎着漠北的风沙,两岸旱涝都只能托赖淮河的涨落。
大盛总共三条大河,黄河、淮河、青切江,都是宁殊落重点关注的对象。黄河水量大,流经之地降水多,经常决堤;淮河与青切江则与之相反,水位连年下降,偶尔还会断流。
这三条河流几乎覆盖大盛全境,起伏涨落皆牵动无数人命脉。而据他所知,青切江今年没有涨潮,入秋之后水位不增反降,跟降雨情况全然搭不上边。
想到这里,宁殊落脸色微变,沈青池心头那点不安顺着言语攀爬过来,在他心底生根发芽,长成了擎天之木。
……
连雨年睡到中午才醒,一醒就有人服侍着洗漱穿衣,端茶递水,询问午膳想吃什么、在哪儿吃,那叫一个周到贴心。
封建社会的腐朽生活就是这样惬意,让人无法拒绝。
连雨年坐在新挖的水潭旁啃桃子,边等午饭边想道。
片刻后,择青带人摆好桌椅,连雨年在一旁懒洋洋地掰桃子喂鱼,盈白指尖轻轻戳过浮出水面的鱼头,眉眼温柔地舒展开来,慵懒绮丽。
“先生点的几道菜就快做好了,陛下让您先行用饭,他还有事要与张相和宁监主商量,晚点再回来。”
连雨年懒懒抬眼:“他不吃饭,两位大人也不能吃对吧?”
“这个么……”
“给他们送一份过去吧。”连雨年伸手朝桌子划拉一个半圈,“边吃饭边说事对胃不好,但不吃更不好。”
择青面露迟疑。
连雨年笑了笑:“拿去吧,若他问起,就说是我让送的饭,不爱吃便泼潭里。”
择青虚虚抹了把汗,应声后退下。
傍晚,择青又来了一趟,请示连雨年是否还要给沈青池送饭。
彼时,连雨年难得偷闲,在潭边钓了半天的鱼,听到这话疑惑地挑眉,反问:“他们的事还没谈完?”
“说是……还要一两个时辰。”涉及重要朝政,择青为难地预估了个时间,“先生命我送去的午膳,陛下都吃了,要不晚膳您也……送一送?”
连雨年好笑,几秒后,眼底笑意渐渐平息:“他平常吃饭,都没个定数的吗?”
何止是没定数,那简直是……
告状的话都涌到嘴边了,还是被择青硬生生咽了回去:“陛下有自己的计划,在……在任何事情上。”
连雨年一扯嘴角:“行。那你再给陛下和各位大人送一桌晚膳去吧。”
“说是您送的?”
“……说是我送的。”
择青欢天喜地地退下,看表情比中了五百万还高兴,甚至带着一点家长把熊孩子送去住宿后的狂喜,可见沈青池平时有多难搞。
连雨年支着鱼竿,另一边手肘撑在小桌上,掌心托住下巴,盯着水面的眼睛泛着琉璃色的冷光,古井无波。
半晌,他拾起一块石头扔进水里,波纹圈圈漾开,吓跑了正要吃饵的青鱼。
“混账东西。”连雨年轻声骂道,“图我的人,谋我的心,借我的力,还要我给你当爹当妈。”
“你在无能狂怒什么?”
“谁无能狂怒……嗯?”
突兀掠过耳畔的嗓音让连雨年直起身,眼神左右扫动,最后落在一片青翠浮萍后的水波里。
那里映出了巫罗绮的脸,在一个绝无可能站人的角度。
连雨年条件反射就捏起了驱邪术式。
“诶,别急着驱我。”巫罗绮笑眯眯地摆手,“来跟你说件事儿。”
连雨年散去巫力:“什么事?”
“荧星入命,于东北,有大灾。”巫罗绮指了指天空,“让人皇早做准备。”
连雨年忽然想到沈青池今天召了丞相和司天监监主,眉头慢慢皱起:“东北啊……他应该在准备了。”
“那就好。”巫罗绮问:“你呢?”
连雨年扫他一眼:“我从没松懈过。”
第35章
十月十七, 淮南又在下雨。
潮湿的风吹乱岸上苇草,雨声淅沥,在天与地间打出一片朦胧的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