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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川(76)

作者:猫大夫 时间:2019-02-18 11:51 标签:校园

“嗯。”许靖枢抱紧他,闭上了眼睛。
不知是幸还是不幸,高考的第一天,许蕴喆在考场里看见语文科目的作文题目是“舍得”。
面对这个题目,许蕴喆错愕了几秒,最终苦涩地笑了笑。
他很快整理了自己的思绪,在所有自己读过的经典和历史里寻找能论证题目的论点,正面论证勇于舍弃的好处,反面证明不舍带来的后果,最后写出一篇激情澎湃的议论文。
歇笔时,他检查着作文中的错别字,完全没有在其中找到自己身上的影子。他和从前每一次写作文一样,没把过多自身的情绪投进供人阅读、评分的文章里。
语文科目中的不少题目是主观题,没有明确分毫不差的答案,许蕴喆反复地检查答题卡上的内容,确保自己在那些答案唯一的题目里万无一失。他没有多想、不敢多想,生怕只要有一点点走神,这三年来的努力就功归一篑。
最终,他在考试结束铃声结束时,想起了许仲言。
柏拉图给出的哲学命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
这是多深奥又悬空的三个问题,有很多人一辈子都不会考虑这人生三问。许蕴喆在自己将要成年之际,忽然得知这些问题的答案对自己来说尤为重要,他不得不比很多人更需要得到答案。
如果说,他对许芸婉有千万的不舍,那么在这千千万万里,或许大部分源自于他那些没有问出口的怀疑和同情。
外公和外婆结婚后没多久,就生下了妈妈,而立刻,外婆和别人出走了。
这对外公和妈妈来说,无疑是可憎的背叛。被生母抛弃后,自以为与父亲怀着同样的憎恨,两人相依为命,所以,她理所当然地信赖、敬爱父亲,同时接受父亲的疼爱。直到某一天的到来。
他和外公到底是什么关系,而她和外公呢?
在十九年前的某一天,许芸婉是不是也带着难以置信的怀疑询问过自己,甚至询问许仲言?然而她可能没有答案,直到他的出生,才揭露全部的答案。
许蕴喆发现,原来自己对许芸婉而言,是一个足以碾碎她整个世界的答案。可她说,她爱他。
走出考场前,许蕴喆从监考老师那里领取了自己的手机。
直到此时,重新开机的手机里仍无法搜索到任何信号。许蕴喆已找出电话簿的电话号码,等着拨通。
许靖枢的考场在另一栋教学楼,许蕴喆一边往那里走,一边等信号微弱的电话接通。
“喂?您好。”沙沙的电波声中,传来一个没有感情的声音。
许蕴喆握紧手机,保持镇定,道:“喂?您好,齐医生。我是许蕴喆,就是那天去五医院看望许仲言的那个,我是他的外孙。上回……您给了我联系方式。”
听到他自报家门后,齐骧的声音里稍微带了些温度:“哦,你好。”
“是这样……”许蕴喆挠挠额头,最终没问许仲言的病情,而是问,“想向您咨询个事情,就是,我外公的住院治疗费用,交了多长时间?”
也许答案对医生来说难以启齿,他沉吟片刻,声音低沉:“三年。”
这是要长期住院的意思了,和许蕴喆想的一样。他用力地抿了一下嘴唇,感激道:“好,谢谢您。再见。”
第十章-4
在所有学过的科目里,许靖枢最喜欢的是数学。
他尤其喜欢做证明题,好像所有的命题,只要掌握好公理和定理,就能判断真与假,而且答案只有一个,不存在模棱两可。
一个真命题残酷在于:它的否命题未必为真,逆命题也未必为真,只有将条件和结论对调并双双否定,得到它的逆否命题,才能重新拥有一个真相。
可惜在实际生活当中,人们往往难以考虑和区分清楚这些。人们常常认为逆命题为真,甚至确信否命题也为真,却不知道自己距离逆否命题有多遥远。许靖枢想,自己也是其中之一。他只是数学学得好而已,但生活,依然一塌糊涂。
距离考试结束时间还有半个小时,许靖枢往答题卡上填好了最后一道证明题的答案。
对着这些“∵”和“∴”,他有一刻的恍惚,心想自己什么时候能将生活看成一道证明题,一丝不苟、毫无畏惧地朝着证明结论的方向奔去?
这真的很难,尤其是当他根本不想证明这个结论的时候,再清楚的公理和定理、再缜密的逻辑和推理,都无能为力。
然而,如果题设和结论已经清清楚楚地摆在卷面上,为什么要证明?它给出一个假设,需要证明结论为真,只要证明出来就能得到相应的分值。
如果生活是为了追寻真相,那么当真相已经出现,为什么还要徒劳地证明呢?想推翻定理吗?可是,如果结论不为真,又哪里来的分值?
许靖枢又一次想起许砚深和傅红鹰常对自己说的,要往前去,不要再寻找宋苇杭离世的真相。
他以前不明白,最近才渐渐地想清楚,原来他们不是要阻止他去寻找真相,而是劝说他,不要试图推翻一个结论——一个他不想承认的结论。
宋苇杭去世以后,许靖枢拿到她留下的日记,其中记录了她对其他人格的认知。
秀宁,生长在江南小镇中的少女,虽然与偶然来访镇上的青年相爱,可迫于家族的压力在青年离去后和其他男人结婚。婚后,她怀有丈夫的骨肉,但一心等着青年。她亲手杀死自己腹中的小孩。这是宋苇杭出演的第一部电影《不及夜深》。
他在影片获奖一年后才出生,正如许砚深所言,如果宋苇杭孕育他时,“秀宁”这个人格已经出现,那么他也许不会来到这个世上。
宜容,影片《雪街》中的女主角,一个身为女同性恋的农妇,在婚后被丈夫强暴受孕,在医院认识了妇产科医生,并爱上她。她有另类的取向却没有张扬的追求,至死没向医生告白,最后难产死在手术台上,紧握着医生的手。
这是宋苇杭生前的最后一部影片,在那以后,她专注于接受治疗,但最后还是死于疾病。
许靖枢始终记得当初自己第一次观看《雪街》时,爸爸妈妈告诉自己的,同性恋和异性恋一样,只要真心地、自由地去爱,没有哪一种爱应该受到谴责。
他光顾着接受爱的教育,光顾着在宋苇杭去世以后寻找爱,却忘了逻辑。
如果事实真像许砚深对媒体宣称的那样,宋苇杭在拍摄第四部影片《由始至终的谎言》期间就被诊断患有多重人格障碍,为什么他们还是继续拍摄制作了《雪街》?
他明知宋苇杭患病,明知此举有可能令宋苇杭再出现新的人格,还是用了那个剧本,拍了那部影片,而“宜容”果真在之后出现了,出现在宋苇杭的日记里,也出现在傅红鹰的诊断书中……
当许靖枢重新拾起逻辑,同时也拾起更多的质疑。他重重地沉下一口气,试图理解许砚深说别去追寻的真意,发现在这样的一个题设里,真或假,他只能选择一个答案。
他的心被紧紧地收起,被一种名曰“爱”的力量,他需要释放,从“爱”里挣脱,却难以接受鱼死网破的结论。
幸好他已经决定和许蕴喆一起走了,过去种种,都没有关系了。
随着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许靖枢和其他人一样,在监考老师的宣布声中起立,等着交卷。
他看着答题卡上的最后一道证明题,盯着印在试卷上的那个结论,咬咬牙,握紧拳头。他放弃了,生活不是考试,他再也不要徒劳地证明一个已知的结论了。
可是,面对结论,许靖枢突然很想回家。
他走出考场外,犹豫片刻,打算直接走,路上再和许蕴喆说。
“哎!许靖枢!”
许靖枢停下匆匆的脚步,回头一看,发现是顾思酉。
他轻松的笑容里掺杂着凝重,追上许靖枢后问:“考得怎么样?”
“还行吧。”因为有心事,许靖枢回答得敷衍。
“能考上北方大学吗?”
“啊?”许靖枢始料未及。
他意味深长地笑道:“许蕴喆不是要考北方大学吗?”
“哦……”许靖枢心不在焉地应了,忽然发现不对,惊讶地扭头。
顾思酉笑得更暧昧了,冲他挤眼睛,说:“那些直男直女看不出来,当我也眼瞎吗?”
许靖枢语塞。
“唉,羡慕你,成绩好,脑子也好。最后那阵子,我看你挺努力的,如果这回超常发挥,说不定真能考上?我就不行了。”顾思酉伸了个懒腰。
许靖枢尴尬,想了想,问:“你打算考哪里?想过吗?”他发现,是自己没有问过。
“这倒是没仔细想,不过,要么是北上广,要么是‘Gay都’吧!”他毫不避讳地说,“在这小地方憋屈死了,好不容易考个大学,当然得去大地方,才不用一天到晚受人冷眼。”
他的前一句话听得许靖枢好气又好笑,后面的补白却让他说不出反驳的话来。许靖枢想,许蕴喆起初也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才决心离开青川。那时他说他玩不起,他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
许靖枢从小生活在静安那样的大城市里,的确很难理解他们,总觉得只要心是自由的,到哪里不自由?有千千万万条路,往哪里走不行?其实不是,对他们而言,只有“往外走”这一条路可以走。
“嗯……”许靖枢挠挠脸,“不过,那件事是真的吗?”
“什么事?”顾思酉问完,眨巴两下眼,哦了一声。
许靖枢莫名其妙,看他没有解释的意思,更加不解。
顾思酉不答反问:“你怎么追的许蕴喆?总不能,是他自己弯的吧?”
他哑然,只好讪笑道:“像狗皮膏药一样,死皮赖脸黏上去的。”
听罢,顾思酉难以置信地瞪圆了眼睛,目光在他的脸上反复扫视几遍,撇嘴道:“真是个看脸的世界。”
许靖枢不能判断自己是否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想了想,说:“嗯,喜欢一个人,大概含蓄一些更好吧。就算将来到了大城市里,有更广阔的视野,被更公平地对待,也不能总像狗皮膏药一样为所欲为啊。”
“尤其是没你这张脸的时候。”顾思酉不以为然地笑道。
闻言,许靖枢发窘,只好在心里当做自己没说过刚才那句话,淡淡地笑了笑。
一路上,许靖枢没有遇见许蕴喆,和顾思酉告别后,他打电话向班主任请了假,骑电动车回家了。
高考还剩一天结束,班主任对许靖枢在这个节骨眼上还回家感到不解,不解当中又透露出一些不满。但他或许最终选择不在节骨眼上影响许靖枢的心情,所以放归。
虽说决定高考一完马上离开家,可是离家出走又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尤其在牵扯到如何活下去的时候,脑海里就会浮现出许多必须要带走的东西,但把“离家”变成“搬家”,又显得特别不体面、没骨气。
许靖枢的游戏账号挂在交易平台上,已经有几个人报价了,他想再等等看有没有更高的价格。
那么,秋冬的衣服呢?鞋柜里那五双不同款式的鞋呢?还有书柜上的书怎么办?住在外面,床单和被套得准备,如果不把家里的带走,又得花一笔钱。这些实际存在的物品一样样出现在许靖枢的脑海里,让他觉得自己既滑稽又拮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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