抑郁症患者的渡过之路(114)
徐启芳光是想象一下,就觉得头皮发麻。
她仍然不理解,怎么会有男的喜欢男的,但一对正常夫妻都做不到像他这种程度,那么是男的女的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在直视楼照林对连星夜的爱的这一刻,突然就想通了。
就这样吧,连星夜爱喜欢谁喜欢谁,她现在对连星夜没有任何要求,只要他活着。上不上学无所谓,工不工作也无所谓,就算在家里当一个菩萨供着,只要他活着,什么都随他去了。
有家属的支持,住院会方便很多。徐启芳并没有逗留。她跟着他们一起去了外地,办理了住院手续后,又陪着跟个木头人一样的连星夜自言自语般地说了一会儿话,然后就受不了了。
徐启芳根本接受不了这么恐怖的病,她脆弱的内心一下子遭受了巨大的冲击,无法面对一个像活死人一样的儿子。她选择放手了,选择将难题丢给了楼照林。
人们总是更愿意坐享其成的,既然有一个有钱有势,又一门心思爱着他儿子的人,愿意主动担过这个责任,她为什么不放手?
她只盼着,楼照林真的能把连星夜治好,还他一个健健康康,能蹦能跳的儿子。
……
正式入院的那一天,是连星夜有史以来状态最差的一天。
燕仙子所在的精神卫生中心距离他们的出发地实在不近,楼照林买了双人头等舱,带连星夜坐飞机过去的。
连星夜从来没有坐过飞机,更是从来没有去过离家这么远的地方,但他却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紧张和兴奋。他仍然能思考,虽然很迟钝,但确实有意识,只是没有情绪而已。他以前是那般伤春悲秋,连一只小蚂蚁死掉了也要掉一滴眼泪出来的人,现在却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他在机场里看到有小朋友因为第一次坐飞机而吓哭了,内心无比羡慕。他也好想像那样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可他现在却成了一个无悲无喜的怪物,连自己爱着谁都不知道。
只有楼照林还像对待一个无病无痛的正常人一样对待他,就像他们不是去住院,而是去旅游的一样。少年英俊的脸庞上洋溢着灿烂的笑,撞撞连星夜的手臂,指着飞机窗户,在侧光下回头惊喜地望向连星夜的那一刻,简直如初恋般让人心动:“连星夜,看啊,外面的云好漂亮。”
连星夜漠然地凝视着那一片云朵,混沌空虚的神情却像迷失在了无边的黑暗中,整个世界都跟他隔着一层迷雾,他忽然找不到自己的家了。
到了医院之后,连星夜也无法行走,全程都是被楼照林抱着的。楼照林把他抱上车,又把他抱下车,把他抱到病区,办理完手续,就把他抱去了房间。他不知道周围人是怎么看他的,也看不到周围人的眼睛,因为楼照林一直把他的头按在他的肩窝里,不让他抬头。
但在医院附近下车的那一刻,连星夜就听到了路边传来刺耳的哭声,等到了医院,更是充满了病人的哭嚎和家属们的怒吼。
有的是被家人硬生生拖来的,正在大呼小叫自己没有病,试图逃跑。
有的是一个人来的,把自己从头到脚包裹得严严实实,好像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偷偷摸摸地取号,静悄悄地等待,等叫到号时,就悄无声息地溜进去问诊,全程如同一个飘在空气里的幽灵,丝毫不引人注意。
有的只有十几岁,看着也不过是还在上初中的小孩子。有的已经四五十岁了,整个人颓废得像一个叫花子。
连星夜余光里看到一个跟他年纪差不多大的女孩好像突然躁狂爆发了,被一群保安像压犯人一样死死按在凳子上,保安们急切地呼喊着急诊医生,那女孩被按着,还在死不认输地疯狂挣扎尖叫,整张脸都扭曲得不成人形,好像一个快要变身的怪物,她的父母在一旁又哭又骂。大厅里那些原本还哭哭啼啼的,拉拉扯扯的,躲躲藏藏的人们全都好奇地张望了过去,有的人甚至痴痴傻傻地发出了笑声。
连星夜突然觉得整个精神卫生中心全都是精神病,吵吵闹闹,没有一个正常人,治安巡逻们满屋子抓精神病,面色又狂躁又疲惫,他们就像在跟一群神经病玩躲猫猫一样,又滑稽又心酸。
现在他也要来住院了,他也要变成这群疯子中的一员了。
……
楼照林一直把连星夜抱到床位才放下。
连星夜在吃药后又长胖了不少,他的体重着实算不上轻。他并没有特意称过体重,但越来越松塌的肉,越来越突出的小肚腩,和越来越紧的裤子腿,都在彰显着一个现实,他长胖了。
最明显的变化是,楼照林抱他的模样一天比一天吃力了。
当时连星夜的腿还没好,却因楼照林吃力的模样大受打击,内心惶恐又自卑:“要不以后我还是自己走吧?”
可当时楼照林是怎么回答的呢?
“抱不动你,是我能力的问题,不是你体重的问题。”
第二天,楼照林就开始每天早起锻炼了,他网购了全套的健身器材,单独腾了一个房间出来作为健身房,尤其在负重锻炼上额外刻苦,每天都至少锻炼六个小时。
从那以后,楼照林抱起连星夜时,反而越来越轻松了。
他就是这样赤诚纯真的一个人,永远不会在连星夜的身上找问题,时刻都在伴随着连星夜的变化改变自己。他是那样努力追逐着连星夜枯萎的速度。
连星夜是一株弯曲的植物,他就是一根固定连星夜的笔直的木杆。
连星夜是一摊怎么都扶不起的烂泥,他就是那永远蹲在泥巴地里,兢兢业业地堆小人儿的小孩子,就算把自己浑身弄得脏兮兮,也要给自己堆出一个心爱的小朋友出来。
曾经有无数人或无意、或有意地试图撑起连星夜,他的亲朋好友,他的同学师长,但有的人愤怒,有的人埋怨,有的人不理解,最后他们都悻悻离去了,就连他的妈妈,也在怪物的恐吓下丢下了他一个人。
只剩最后一个人了,只剩楼照林,还在苦苦支撑着他。他就像泥巴一样软趴趴,怎么扶也扶不起来,但楼照林偏一头撞上了南墙,就是要死命地撑啊撑,撑啊撑,压完了自己的腰,消磨了自己少年的天真,流尽了自己一生的泪。
可是烂泥天生就扶不起来的啊,除非他自己愿意起来,否则谁也救不了他。
……
虽然刚到精神卫生中心时的观感不太好,但实际上真的住下来后,却没想象中那么不堪。
连星夜从来不敢跟别人传递负能量,就算不舒服也要说还好,不开心也要强颜欢笑,他怕惹别人烦,然后被骂,被误解,被抛弃。没有人会愿意一直听一个人诉苦,这很惹人厌,就好像全世界只有你活得这么辛苦,其他人都活得比你好一样。你向他诉苦,他又向谁诉苦?
但是在医院不一样,倾听他的情绪是医生的职责,这让他不会觉得自己在打扰别人,别人也只是拿着工资在做事而已。这种公事公办的态度反而让连星夜没那么大的压力。
人是需要倾诉的,虽然医院里都是陌生人,但他们都是专业的医生,每天见了太多像他这样的人,早已见怪不怪,医生们的专业性和稳定性都很好,几乎没有什么情绪波动,没有任何人会拿异样的眼光看待他,他便也从一开始的警惕和焦躁,转而渐渐放松下来,即使面对陌生人也变得毫无波澜了。
其实很多孩子在家里又打又闹,看起来就像一个熊孩子,但一旦住进了医院,却又乖巧得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而这种孩子的家长,通常又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情绪极其容易失控。家长情绪失控了,就会发泄在孩子的身上,而家长对孩子来说就像山一样高大,可以试想一下,一座大山突然在面前地震了,那是多么恐怖的画面。
孩子除了哭闹,什么也做不到,这是对威胁生命的反抗。同时他们也吸收了家长宣泄出来的负面情绪,家长对着他们发泄,他们又能对着谁发泄?唯有哭。
可他们越哭,家长越失控,孩子就越害怕,闹得也越厉害,家长打骂得也就越狠。
这就是一个恶性循环。而这样的场景,几乎发生在中国的每一个家庭里,这是一件多么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