湾北街还在排队吗(24)
“我们这儿喝多了只会嫌热。”俞立航调侃道,“那天一大哥,脱得只剩个短袖,过来找我要一桶冰,然后坐那儿咔咔嚼。”
聂逍倒吸一口气:“吃……冰啊?”
“是啊,光听那声儿我就起鸡皮疙瘩了。”
陈秋持瞥了他一眼:“还好意思说,给这么多,他吃不完就拿着玩儿,还往人领子里面塞,搞得一团乱,地上全是水。”
俞立航大笑:“玩儿呗,热闹热闹。哎,这位老板,是谁说咱们家桌椅又不是纸糊的,弄点儿水算什么。”
陈秋持无言以对,确实是他说的。见聂逍这么个大高个站在一旁眼巴巴地看他们吃饭,有些于心不忍,于是问:“你饿么?”
聂逍也不客气:“有点儿。”
“想吃点什么?”
“有什么吃什么,我不挑食。”
“那我们这儿做得最快的是干炒牛河,吃么?”
“好啊。”
聂逍顺理成章坐下,环顾四周:“其实你们店的环境很有特点,在古典的外壳里装了一个现代极简风格的内容物,晚上的灯光甚至还有点重工业的硬朗。”
陈秋持点头:“嗯,立航的审美好。”
“不过你们这桌椅确实有点过于硬朗了,都是钢铁的材质,有棱有角的,坐着不怎么舒服。”
“这样可以让人快点喝完赶紧走,太舒服了就会没完没了地坐这儿。”
“是么……开酒吧和饭店不一样吧,时间长一些,客人喝多一点儿才能再多开几瓶。”
“喝多带来的麻烦比利润要大得多,我宁愿薄利多销。”
“哦,倒也是。”
聂逍一边吃饭,一边悄悄地把洋葱挑出来放在一旁,堆成了一小堆,引起了俞铠的注意,这次他似乎变得体了一些,扯了扯陈秋持的袖子,低声说:“他浪费食物,不能浪费食物。”
“没事的。”陈秋持把他劝走,转头问聂逍,“不是说不挑食的么,你不吃洋葱?”
聂逍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嗯。”
“早说啊,就不给你放了。”陈秋持说完,没注意到旁边的厨子已经皱起了眉。
“不不不,不放的话味道不对,尤其是豆芽。”
俞广乐的眉头又松开了。
陈秋持挑了一下眉:“还挺讲究。”
聂逍正色道:“我可以不吃,但它不能没有。”
这就很符合俞广乐对客人的要求了。是的,他作为一名厨师,对客人是有要求的。在者也,菜单上只有简单的粥粉面饭,反正客人也不是来吃饭的,能不饿就可以,而且他会拒绝一切特殊要求,只有心情好的时候才会考虑“走葱”或者“加辣”之类,还得是在陈秋持软磨硬泡之下才能实现。
就是这么一个倔强的中年人。
俞广乐高中辍学,外出打工,最初去了浙江一个海滨城市,为了一个自由的航海梦跟着渔船出海,结果晕船晕得厉害,只能辞职,一路南下到顺德,跟一位廖师傅学厨。
师傅年纪已经不小了,带出过数不清的徒弟,只有俞广乐最入得了他的眼,大概是因为他和自己一样,是个很传统的人。俞广乐笃定师傅说什么就是什么,师傅要求严,他便对自己要求更严,师傅标准高,他就比师傅更细致,师傅说他“硬颈”,他只当是夸奖。
就像聂逍吃的这一盘干炒牛河,他在那家饭店炒了近十年,从一开始被反馈说“是不是廖师傅休假了”,到最后的“一吃就是廖师傅的水准”。
年纪轻轻就做了主厨,不是没有道理的,他执着,他坚守。
后来,自己收了徒弟,也是按照师傅的教法,一板一眼,徒弟是个很精明的人,新想法很多,刚来时会问俞广乐,“如果这样如果那样可不可以”,被厉声呵斥后,便不再问了,乖乖跟在他身边。直到有一天,徒弟用黑椒酱代替生抽,又加进去一些切得很像河粉的鱿鱼片,炒出一盘价格两倍的干炒牛河,顶了他主厨的位置,俞广乐这才知道,自己的“硬颈”,似乎在这个求新求变的环境里寸步难行。
为了求生,他再次南下,去香港打工,这个传统、执着、有性格的地方和他本人充分契合,在这里的两年,是他人生中的最高光,事业逐步稳定,还遇到了一个女孩,二人结婚不过一年半,疫情来了,旅游业一落千丈。俞广乐花光了积蓄,不再想撑下去,准备回来,但妻子还想要再坚持一下,“你总想着后路后路,可在哪生活不苦呢,你这个死犟的脾气,回家又能解决什么问题,要是回家也不行你还要退到哪里去?”她说,她相信无论在哪,只要坚持,肯吃苦,就没有走投无路的可能性,别说香港这个小地方,哪里都困不住她。
俞广乐这才知道,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倔强和逃避注定配不上胸怀广阔的人。
他们很快离了婚,俞广乐一个人回到家乡,从十七岁学厨开始,他用了二十多年践行“性格决定命运”这句话。
“好吃么?”
陈秋持的话把俞广乐从怅惘里拉回来。
“很好吃,虽然每个粤菜馆子里都有干炒牛河,但真的很少有这么标准又远超出标准的。”聂逍赞叹道。
俞广乐对这个评价很满意,但也知道聂逍客气的成分居多。
“陈老板,我以后可以来吃午饭么?”
“当然,付钱就行。”
这天傍晚,陈秋持帮昭爷爷遛狗,刚过桥,玄骊便飞快地摇起尾巴,小皮鞭似的,抽在陈秋持腿上。他抬头一看,原来是虎子,她在游客中心门口,被聂逍用几张纸卷成的筒状逗猫棒引得蹦蹦跳跳。
“别逗她了,回头太兴奋又得在家跑酷。”陈秋持笑着说。
“那我多消耗消耗她的能量,晚上就能睡个好觉。你也能睡个好觉。”
虎子一看见玄骊,便不再理会聂逍,转而用脑袋去蹭小狗的下巴。在她的世界观里,狗才是她的同类,人类则是另一个物种。
陈秋持问:“你怎么下班了还不走?”
“Cloudy99一直没开门,这几张通知要等他们签。”
“一定要签么?微信发给他们不行?”
“唉,要求‘传达信息准确到位’,要’留痕’,要’责任到人’。”聂逍一脸无奈,“而且明天就要交,我只能在这儿等开门。”
“差不多也该开门了,一起走吧。”陈秋持说,“你每天重复做这些工作,真的不嫌烦么?”
“是挺琐碎的,但没办法,总要有人做,而且——”他认真思考片刻,“工作是自己选的,聘任合同也签了字,说明他认同我的能力,我也只能认同自己的工作内容。”
“嗯,也是。”
一路走到湾南,cloudy99的老板远远看见陈秋持,热情地喊:“陈老板!稀客啊,快进来坐。”他本能地想拒绝,但聂逍说了句“其实他家乐队挺不错的,可以看看”,便一起走了进去。
舞台特别宽敞,乐队阵容比想象中大,老板问陈秋持爱听什么歌,陈秋持笑了笑,说最近不怎么听歌了,还是上中学那会儿听的。没想到老板一声令下,乐队直接给他来了一串十几年前的老歌。
陈秋持听着他们不间断地利用间奏变调,副歌部分又变回来,紧接着又换成另一首歌,流畅自然,很有创意,不禁对这家店多了几分欣赏。
他对流行音乐的所有喜好都来源于姐姐,姐姐听什么他就听什么,姐姐说喜欢谁的嗓音,谁的唱功好,谁写的词能击中人心,他就跟着也喜欢。
现在想来,他喜欢的不只是那个时代流行音乐的辉煌,而是音符里包裹着的时光,站在这里,陈秋持甚至能闻到那些年的味道——学校满墙的白色木香花,雨后家门外湿润泥土味,爸爸烧的油焖茄子。
看见聂逍跟着唱,他问:“你也喜欢这些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