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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友(288)

作者:饭山太瘦生 时间:2024-02-26 11:04 标签:强强 情有独钟 美强惨 宫廷侯爵 古代幻想

  他察觉出自己的身体的衰败了,他的妃子怀有身孕,他有时候会觉得,她腹中的胎儿是在夺取他的生命而成长。
  崇煦的心中有忧虑。他对那个尚在母腹中的胎儿的爱,注定与恨有关。如果它是一个男婴,那么它未来要想获得权力,就要以崇煦的死为代价。崇煦关爱它,同时又无可奈何地感到恐惧。
  他的妃子坐在车里,他自己下车,散了散步。他已经四十八岁了,然而他看向四周,忽然有一种婴儿般的感觉,他对城外的诸多事物都感到新奇。
  老师录公陪在崇煦身边,崇煦和录公往江边走,他让宫人和宫监离自己稍稍远一些。录公脚步稳健,崇煦心想,录公比他大二十多岁,怎么身子骨好像比他还硬朗呢?
  寒水滔滔,江边被寒冷的湿气笼罩,崇煦任由江风吹起自己的衣袍,望着江水说:“三国之时,周瑜望江而叹:人生之艰难,就像那不息之长河,虽有东去大海之志,却流程缓慢,征程多艰。然江河水总有入海之时,而人生之志,却常常难以实现……令人抱恨终生。”*
  令人抱恨终生。
  他说:“老师,如果当年,你不是朕的老师,而做了朕兄长的老师,你的抱负会不会早就得以施展了。朕不如朕的长姐,也不如哥哥。老师有经世之才。”他转头看向录公。
  录公行礼道:“陛下,老臣不敢受功,您是一代明主。”
  崇煦咳了几声,他感到似乎有痰卡在他的胸中,这使他一直感到气闷——他的头也痛、胸口也痛,一切都是隐痛,都是闷闷的,连他的情绪也是这样,闷闷不乐。似乎有一团火,正自内烧灼他的寿命,使他倍感煎熬。他说:“老师,你若是朕兄长的老师,你会葬身在太极宫的火里吗,你愿意陪我哥哥走到最后吗?”
  录公说:“陛下,老臣是您的臣子,会对您尽忠。老臣记得那是绍德四年,臣第一次见到您,这已是三十七年之前的事情了。臣最初见到您的时候,您和兄长站在一起,您对臣笑了,臣到现在都清楚记得,您笑起来,有一个酒窝。臣最在意的一直是您。”
  “是吗……三十七年了。”崇煦自言自语道,他说:“不、不,你若是我兄长的老师,或许北方不会出事。”他笼起袖子,暖着自己被江风吹凉的手指,侧头看向录公,问:“老师啊,你觉得自己的私心和裴忠侯相比,是多还是少呢?”
  寒风吹过,录公感受到了自己的冷汗,寒意让他微不可查地颤抖了起来,他说:“臣不敢有私心。”
  崇煦低头笑了两下,说:“老师,我们这对师生,情况换过来了。以往朕向你撒谎,说自己读了书了。朕胆战心惊地欺骗你。现在换你这样做了。”
  录公跪在了地上。
  候在崇煦身后的宫人和宫监看见录公跪下,吓得屏住了呼吸,不敢再有任何动作。
  “谁没点儿私心呢?”崇煦说:“老师,你害怕了吗,不必怕,朕是个通人情的皇帝。朕听说你家在往上游运送东西。流言纷纷,你想走了吧?朕如今知道啦,这尸疫的症状不只是让人变成非人的狂尸——其实这算是重症,尸疫的轻症是恐慌。”
  录公依旧跪着,崇煦没让他起来,他说:“如果建业真的会失陷,而朕不想走,老师,你不会陪朕罢。你害怕了。朕有时候羡慕哥哥,他死的时候,身边有他的老师在,不孤独。老师,最初我没想过做皇帝呀,我倒是想过我会来到南方,我想我会顺着长江往西走,一直走、一直走,看看楚地风物,我看见红色的花椒坠落在潮湿的云里、看见长江昼夜不停地流,到了汨罗江附近,我写赋凭吊屈子,然后继续西行,进入蜀地,听人唱鲍明远的《行路难》,在万丈豪情与慷慨意气中,望见雪山……”
  他一边说一边重温自己年轻时的梦想,眼前似乎已经出现了雨云、巫山、香气浓烈的椒花,蜀道难行,手可摘星,仙人骑鹿,出没于青苔道上,最终消失于白云之中……那幻想的薄雾依稀笼罩在他眼前,他在梦想的残影里,低头看向跪着的录公,看见了录公满头的白发。
  录公教他读书的时候,跪坐在他身侧,那时他的头发还是黑色的——他是个清瘦的美男子,有一双上挑的眼睛,眼中有神,他还不到四十岁,为了显得稳重,蓄了胡须。
  老了,他的老师也老了。
  怎么这就过了三十七年了呢?崇煦说:“我做皇帝做累了,我不是个奢淫的皇帝,也算善于纳谏,很少由着性子做事,今天我很想任性一回,顺着长江往西走一走。就这一天,我们乘船走走,看看能走到哪儿吧。”崇煦将目光从老师的身上移开,再次看向了长江,水纹波动,不知道为什么,眼前的景象全都给了他一种陌生而新奇的感受,风吹过他的脸,他想亲自用眼去看看这江山,用鼻子去感受水的腥气。
  崇煦二十多岁时请国师为自己卜卦,得中孚卦,中孚利涉大川,国师说:殿下可以壮游天下。他是皇帝,为什么他这皇帝做个像个囚徒?建业是一个囚笼,他做笼中的帝王。如今,他离开建业了,他突然再也不想回到城中,至少,他今天不想再看向建业城。
  他说:“老师,朕不去石头城了,你叫荀粲拿弓箭陪着朕,叫用宾抱来你的重孙女给朕瞧瞧,朕是她舅外公呢,朕也让贤妃也看看小孩子是什么模样,往后朕也要有小孩。你再带上你的家人、叫上一众门阀公卿,咱们一起乘船往西走走。就当圆朕一个梦吧,朕是皇帝,想看看自己的江山——这实在是个微小的愿望,朕要实现它。”他自问:“朕……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录公说:“陛下,这是您的江山,您是江山的主人,要当天下的家。老臣的心愿说小也小,老臣唯希望陛下如愿,可是说大也大,陛下如愿,便是意味着国泰民安。老臣三生有幸,壮年伴随亲王之侧,见证了一位帝王的成长。陛下是臣最骄傲的学生,是厚德仁君,少时便工于诗赋,又精通乐理。您还记得您十五岁时,在先帝的宴会上,只听一遍笛曲,便横笛吹出了那曲子吗——分毫不差。陛下,在长安时,老臣白发人送黑发人,独子早亡,您向皇太女祈求给予老臣的亡子更高的官位,给他无限哀荣,您来看望我……老臣为能陪伴在您身侧,感到荣幸,这是一种让老臣颤栗的荣幸。”
  当天下的家,崇煦在当天下的家吗?他说:“老师,你若是去世了,朕一定会为你落泪的。朕有时候恨你,不过还是舍不得你,朕对你还有信任,你不要辜负了朕。我师生既是师生,也是君臣,陪伴对方实在太久了,在建业,我们出于各自的身份,多有不和。你是长辈,但是是臣子,你要进谏;朕是君主,却又是学生,有时候被你为难,真不知如何是好。朕若是先你走了,你可要记得为朕哭一哭,你若不真心哭,往后过朕的皇陵,得受腹痛的惩罚。”
  车过腹痛。崇煦开玩笑一般说完了自己的话,录公惊恐地说:“陛下头发尚黑,臣已白头了!陛下福德无量,万寿无疆!!”崇煦把自己的老师扶了起来。
  长江的水拍击石岸,江水的颜色如同寒冷的碧玉,在水声中,崇煦说:“老师,不要藏着你们那往上游运送东西的船了,让朕坐一坐,借你家的力,看看朕的江山。以后,若是建业无事,你家的船不要再往上游走——你一定要记清楚这件事。我们都不藏着掖着了。害怕……你们害怕建业会有尸群,又有什么错呢。不过,朕不希望你走,想保全家族没有错,但是你不能让建业人陷入过分的不安中。”
  录公拱手,领受了命令,离开了崇煦身侧,他跪得有些久了,站起来后,走路有些不稳。崇煦让一个宫监扶住了他。
  崇煦让人叫了荀粲过来。他最初知道荀粲,是因为自己的外甥,在围猎时荀靖之将最好看的雉鸡尾翎献给了自己的舅舅,告诉舅舅这根尾翎也是最长的一根尾翎,而雉鸡是荀粲射得的,他是荀家人,乃是新城郡王的重孙。那时崇煦看着在阳光下闪耀的尾翎,想起“白马翰如”四个字,翰如——雉鸡的羽毛,真是华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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