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幻觉(39)
两个小时后,宁珏复活了。
入目是摇晃着的吊瓶、天花板,头疼得厉害,直到听见门开关的声音,宁珏这才转过头,呆呆望着宋烁:“你怎么也在……”
宋烁:“我在什么?”
“在天堂。”
宋烁走近,毫不客气地弹了宁珏一个脑瓜崩,非常用力——不过麻药效用还未消散,宁珏没有太疼,只是眼神迷茫。
“还他妈的天堂,”宋烁说了脏话,“急性阑尾炎!你在那儿要死要活的样儿,我真以为你——”他不说话了,稍显烦躁地揉了下头发。
过了好一会儿,宁珏“哦”了声,在大难不死的庆幸过后,提醒宋烁:“那你记得忘掉我的QQ微信密码……”
宋烁:“存款还没我零头多的号,有什么好记的。”
宁珏笑起来,他注意到宋烁已经换了身衣服。果然,像他这样的洁癖,是无法忍受呕吐物留在身上的。想问问宋烁是回家换的衣服,还是去附近现买的一身。但头又很晕,昏昏欲睡之际,宋烁轻轻拍了拍他的脸:“别睡,医生说,术后两小时不能睡觉。”
“可是我困了,”宁珏咕哝着,无意识将脸压在了宋烁的手心里,“两分钟,就两分钟。”
然而宋烁到处捣乱,又是拽头发,又是掐脸,又是扒眼皮的,强行给宁珏开机。宁珏崩溃地大叫了声,无计可施,只能保持清醒。
宋烁坐在一旁看单据,过了会儿,余光里扫见宁珏撑床坐了起来:“干什么?”
“我想尿尿了。”宁珏面色痛苦。
正好护士经过,拿了个塑料盆过来,看样子准备来接。宁珏大惊失色,脸颊涨红,连连摆手,说什么都不肯这样如厕。宋烁说了声“给我吧”,站在床边,直接去解宁珏的裤子。
——说实话,这不比护士带来的冲击力弱,宁珏吓得大喊:“不行!”
然而这点抗拒是微小的,加上本身手术结束,没有力气,宁珏完全挡不住宋烁的手,绝望得脑中空白一片,开始胡言乱语:“我、我好歹是同性恋!你不能看。”
“怎么,你们同性恋镶金子了?”宋烁皱眉,“赶紧的。”
裤子已经脱下,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宁珏拿枕头捂着脸,好半天才淅淅沥沥地尿完。然后听见宋烁离开的脚步声,接着卫生间传来水声,洗手的声音持续了两分钟才结束。
回来后,宋烁将盆放回原位。宁珏忽然从床上跪坐起来,凑近抱住了宋烁,脸埋在宋烁的T恤里。
宋烁顿了下:“怎么,现在不是同性恋了?”
宁珏答非所问:“你怎么对我这么好?”又补充,“最好。”
呼吸一扑一扑地透过布料,温热的。宋烁低头,看见宁珏小小的发旋。他将手压在宁珏松软的头发上,又慢慢向下,半扣住了宁珏的脖颈,指腹抵在了动脉处。皮肤有规律地鼓动着,向全身输送鲜活的、生动的血液。
是活的。
宁珏抱了会儿,自觉松开手时,听见宋烁问:“对你最好,你就听话吗?”
宁珏茫然地眨眨眼。
宋烁问:“还记得答应过我什么吗?”
宁珏:“什么——”
救护车上的记忆闪回,宁珏方才因害羞蒸上来的红一下消退了,惶然得连连摆手:“我不复读!我当时都快疼晕了,乱说的话,你不要当真。”
宋烁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说:“那你是骗我的。”
宁珏支支吾吾:“也不是——”
宋烁稍稍俯身,平视着宁珏。宁珏对着那双眼睛,忽然一句话都讲不出,甚至于不敢用力呼吸。
“仔仔,”宋烁真切地感到疑问,“你为什么养不熟?”
仔仔。
宁珏迟钝地想起,这是那只马尔济斯犬的名字。但如今冠在宁珏的头上——兴许是因为麻醉药效,又兴许是宋烁浓得像潭水的眼睛,宁珏也会感到羞耻。他一时忘记自己想说什么,只是怔怔看着宋烁。
“救护车上是你答应我,会去复读。之前也是你答应会一起读书,但都食言反悔了,”宋烁面无表情,“我很好骗,是吗?”
是很平静的语气,但宁珏解读出了失望的情绪。是失望于自己的付出吗?付出给不识好的、不守信的、满嘴谎言的宁珏,是不值得的。
宋烁直起身时,宁珏看见了宋烁左手中指与无名指的指节处,一圈还没消下去的红色齿痕。是两个小时前催吐时,宁珏因为痛苦而咬住的。
咬得很重,都破皮流血了。但即便如此,宋烁都没有责备宁珏什么。
难道自己竟然这样坏吗?
眼前身影动作时,宁珏忽然产生失去的恐惧,下意识抓住了那只手,他听见自己说:“我答应你。”
为什么不答应宋烁?
除去宋烁,没有人会为宁珏买高昂的机械手表、剥蟹、忍着恶心与异味为宁珏催吐、因为害怕失去宁珏而失声,甚至于肯为宁珏接尿。那宁珏也总该学会适应宋烁的坏脾气、伤人与强势,为宋烁付出点什么。
宁珏的手还不能太使上劲,他几乎是耗尽力气抓着,指尖明显发白。他小声说:“我……我去复读,不会出尔反尔,不骗你。真的。”
宋烁垂眼:“你怎么保证?”
“……保证?”宁珏茫然了会儿,举起右手,“我发誓,可以吗?”
宋烁说“可以”。
发什么呢?宁珏举着右手,脑袋里空空如也:“我发誓去复读,考哥哥附近的学校。如果违背——”
宋烁面无表情:“如果违背,这辈子只吃苦瓜,晚上站着睡觉,不准吃甜食水果。”
宁珏如遭雷击:“只吃苦瓜?”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宁珏企图讨价还价:“南瓜可以吗?南瓜也很难吃,换一个吧。”
宋烁冷淡:“不可以。”
宁珏只能照葫芦画瓢地发誓,磕磕绊绊说完,宋烁罕见表现出温情,揉了下他的头发,很勉为其难的语气说“再信你一次”。
·
尽管急性阑尾炎并非什么大病,但也好歹做了手术,足足住了四天的院,才能够回家。
而在这期间,也都是宋烁照料。
从第二天开始,宁珏已经可以独自就厕,不用再尴尬地用盆。唯一的不好,是只能清淡饮食。在第四次抱怨难吃后,宋烁受不了宁珏的念叨:“明天让你吃好的,行吗?”
宁珏连忙点头,躺了会儿,突然说:“要是你能和我一起就好了……”
宋烁笑起来:“以前没发现你这么不独立。”但问题的回答却是“不太能”。
毕竟宁珏这样笨,与其一直同他并排走,不如替他开路。宋烁的事业已经有了起色,他有能力在未来构筑安全屋,在家庭之外为宁珏兜底,让宁珏即便失败,也不要跌疼了。
宁珏安静眨眨眼,“哦”了声,闭上眼睛,没有再追问什么。
之后几天,宋烁都是专门去饭店为他打包了饭菜。虽然仍是素菜清粥,但味道格外鲜香,胜过医院食堂百倍。所以出院当天,宁珏不仅没有消瘦,反倒是面色红润,胖了两斤。
七月上旬,录取通知书陆续发放。
两人的通知书前后寄到了蓝湾里。宋烁理所应当录取到了A大的计算机专业,而宁珏的前几个志愿都落榜,甚至没有被C市的工商学院录取,而是由下一志愿,一个很冷门、调剂才凑够人数的专业录取了。
幸好,至少不用辜负钱阳了。
——不过这个结果也不重要。
“我想复读,”宁珏告诉宋雅兰、宁齐,“我不想去这所学校。”
这一决定并没有招来太多的反对。毕竟宁珏的成绩不佳,想去复读情有可原,录取学校也叫不上名字。不过宁齐说:“你得考虑好,复读会吃很多苦头,而且很多人复读一年也未必有好的成绩,目标其实不用定得太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