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幻觉(41)
父亲并不知晓宁珏的性向,宁珏也不知道如何开口倾诉,只有点头。之后宁齐取了五百块钱给宁珏。薄薄五张纸币,如同铁砣,压得宁珏心生羞愧:“我会省着点花的。”
“知道了,”宁齐温声,“睡觉去吧,啊。”
但方紫阳没有守信,第二周,他如同龙卷风过境,再次席卷走宁珏的钱财。
“下周再借我点钱吧,我想买双鞋,行不行?”
宁珏意识到不对,警告对方:“你再问我要,我就告诉老师了。”
方紫阳扇了宁珏一巴掌,轻蔑地说:“说呗。有监控吗,谁信你?今天说完,明天揍死你,信不信?记得拿钱,别让我再说第二遍了。”
方紫阳的成绩优于宁珏,而且善于在老师面前扮乖弄巧,倘若告状,宁珏大概率不占优势,第二天还要白白挨打——他拿准了宁珏这一心理。
夜晚,宁珏躺在宿舍的硬板床上,计算五百块钱可以支撑多久,心下萌生焦虑,却又不能辗转,怕吵醒下铺的同学,直到三四点才疲惫睡着。
白天仍是无休无止的学习。已经快到期中,班级内一片死沉,都低头写着试卷。宁珏的同桌忽然瞥见他的动作:“你存这么多垃圾干什么?”
宁珏含混其辞,将手中用完的草稿纸,一齐塞进桌洞里。
桌洞里不止有草稿纸,还有用完的笔芯、笔壳,只剩一小块无法再使用的橡皮擦、一小截2B铅笔芯,许多许多无用的东西。机械地囤积这些有用或无用的零件、细碎的纸片、水果等等,才能让宁珏感到安心。
第一次发现自己有囤积的癖好,是在小学四年级,班级同学发现宁珏没有妈妈,试图排挤宁珏时,他开始囤积,后来逐渐成了日常的习惯。
当下这样严重的、必须囤积才能缓解的焦虑,已经一年多没有出现。但在半陌生的环境里,在方紫阳可能存在的窥伺目光中,宁珏故态复萌,以至于控制不了自己的行为。
五百块钱很快用光了,碰上宁齐在外出差的时间,宁珏又不太敢问宋雅兰要钱,犹豫之下,向宋烁发送消息。
宋烁很快回复:要多少?
宁珏还没有想好,聊天页面已经弹出四千的转账,宋烁甚至没有问缘由,只说:不够再跟我说。
那一刻,宁珏迟钝地想起宋烁给出的承诺,如同找到依托,迫切地发送消息:你最近可不可以回家一趟?
宋烁:我在准备大创比赛,这个月都没空回来。
又说:早点睡觉,明天把今天没背下来的文言文抄两遍给我看,知道了吗?
即便求助,宋烁也无法回来。宁珏一点点删掉对话框里的文字,好像有一桶冰水,不由分说地浇灭才堪堪升起的小火苗。他关掉手机,窝在被子里,强迫自己入睡。
如果宁珏是一部历史史书,那么十二月,一定是这段历史中最为黑暗的岁月——方紫阳一共问宁珏要了三次钱,数额不等。但却没有恪守承诺,某次经过方紫阳所在的班级时,宁珏听见他们在探讨自己的性向,哈哈大笑。
当天下午,方紫阳再次问宁珏要钱,宁珏质问:“你是不是告诉他们了?”
方紫阳不耐烦:“快点给,别废话了。”
宁珏死死盯着他:“你说,是不是?”
“是又怎么样?这事本来又不只有我自己知道,”方紫阳索性开始强行搜身,“快点给钱!妈的,磨磨蹭蹭的。”
“我没带钱,”宁珏大吼,“我以后都不会给你钱!”
方紫阳瞪大眼:“你说什么?”
“我说,”宁珏字字清楚,“我以后,都不会再给你一分钱——”
拳头重重砸到宁珏的脸颊,像一把铁锤,将冷得结冰的冬天,敲出了瓦解的裂纹。
12月25日,这段黑暗历史中,有了高潮节点。
宁珏第一次尝试打架。他的手法笨拙,只会单调的挥拳,与用头撞对方。但很遗憾,在场博弈中,宁选手注定无法赢得他人的投注,以失败告终。方紫阳的身形比他高大,力气也更为莽撞。他拎着宁珏的领口,一遍遍问“给不给”,宁珏耳朵嗡鸣,有温热从鼻腔里流出。
“小鸡仔,还学别人打架,”方紫阳捏着宁珏的脸,“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废物。”
他把宁珏扔进厕所最后一间隔间。宁珏软趴趴坐在地上,杂乱的刘海遮住眼睛,沾着血的嘴唇呈现不正常的红润。方紫阳多盯了眼,嗤笑:“你现在求求我,给我钱,我就不关你,怎么样?”
宁珏喘着粗气,艰难说:“就不给你。”
方紫阳骂了句脏话,反锁上卫生间的门前,又踹了脚:“他妈的,老子以后见你一回打你一回。”
方紫阳离开后,卫生间彻底静了下来。眼前伸手不见五指,身体又冷又痛,手机也因为学校严格的管制而放在家里,宁珏没有联络外界的方法,也提不起力气,只能浑浑噩噩坐着。直到十点左右,保洁人员来开门打扫卫生,才发现了角落里的宁珏。
“哎哟,”大爷吓了一跳,“小伙子,干什么的?”
宁珏艰难爬起来,低头缓慢朝外走,远远绕开保洁,以免校服上的脏痕沾到别人身上。
校园已经几乎走空了,办公室里老师也不再,宁珏呆呆站了两分钟,才走向教室,打算收拾收拾书包与作业。
所幸教室后门没有关,宁珏打开灯,发现自己桌面上放了一本破破烂烂的蓝色练习册,封面写着“优加练习册”。旁边同学的桌子上也放着同样的册子,但干净整洁。
班级统一发放的练习册中,总会有几本折了皱了。大家总会争抢干净的、漂亮的本子,留给自己,或者留给要好的朋友。
而最后剩下的册子,放在了宁珏桌面上。
宁珏将破烂的练习册放进书包里时,忽然发现自己的桌洞空空如也。他所囤积的笔壳、笔芯、橡皮、纸张,凭空消失了。
那一刻,宁珏感到莫大的恐慌,像是一脚踩空了。来回找了好久,最后也没有找到,可能是被人当作垃圾清扫了,也有可能是旁人恶作剧丢掉了。
宁珏六神无主,却也束手无策,只能背着书包沉默往外走。寒风像巴掌、口水,沾湿了宁珏的脸颊。
这段路上,宁珏其实什么都没有想。他只掉了两滴泪,但没有太悲伤。甚至回家后,都在担心校服脏了,明天该怎么上学。踏上回出租屋的台阶时,宁珏想起床下抽屉里应该还有一套校服,可供替换。
回家,拉开抽屉找衣服时,宁珏忽然看到一卷系着金穗条的红绸。他慢慢展开后,看见文字的末尾有日期。宁珏绞尽脑汁,终于想起这是自己见义勇为的时间。
……是我的吗?
为什么会有这个?为什么会在这里?
宁珏茫然看了许久,才想起拨打电话。响了两三声后接起了,背景音嘈杂,似乎是在聚会,隐隐能听见众人大笑。宋烁笑着问:“放学了?”
宁珏问:“家里的锦旗是我的吗?”
对面沉默两三秒,宋烁再开口时已经听不出笑意了:“又乱翻什么呢?”
“是我的东西,你为什么要藏?”宁珏质问着,“你都不告诉我!”
“告诉你干什么,让你再愣头青似的跳湖救人?”
宁珏愣住,握着手机的手不自觉发抖。一直以来,宁珏都对宋烁抱有全然的信任,即便眼前只有两条路,一条宽敞马路,一条宋烁搭的细锁链桥,宁珏都会选择后者,默认宋烁会托住自己。但好像这份信任并非双向的,在宋烁眼中,宁珏是笨的,不会反思,只会一味撞南墙,什么都做不好,连张锦旗都没有权利自己保管。
“回来了就去睡觉,明天还得——”
“你根本就不信任我!我没有那么傻,我只是那时候冲动了而已,你凭什么自作主张不告诉我?那是给我的!”宁珏突然失控,大声说,“你从来都不信我!就像我之前和你说过的,我想和你一起读书,你也不信!志愿我都按你说的填了,我没有骗你,我努力过了,你为什么不信我,为什么一点都不在乎我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