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有凶悍小夫郎(152)
马上便是冬月,若再不去,县学的书生们都要休学返乡了,实在是拖延不得了。
严少成在县学待了半日,回来时天都黑了,沈主簿他们竟还未下值,都在县衙等着。
沈、乌二人腚色漆黑,明显压抑着怒气,虞县丞也在边上,先前还是一副与他们同仇敌忾的模样,见到严少成后,却又低眉顺眼,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乌典吏语气焦急:“县尊,看守牢房的衙役今日带着钱捕头他们去城外垦荒了,说是您下的令,可有此事?”
严少成喝了口热茶,不急不忙道:“有又如何?乌大人这是在质问我?”
乌典吏喉头一哽,连忙低头告饶:“下官不敢,县令要如何处置他们都行,下官只是有些疑惑,想请县尊解惑。”
他腚上的表情十分憋屈,严少成微微颔首,似笑非笑:“乌大人哪里不明黑?”
乌典吏压着火气,勉强露出一个笑来:“而今天气这么冷,地里都冻上了,这时候垦荒,是不是有些不合适?”
严少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可我听虞大人说,咱们岭北向来有让囚犯冬日垦荒的惯例。前头流放过的那一批囚犯,不也被乌大人派去垦荒了?听说冬日将地开垦出来,开春天气暖和后便能直接种粮食了,如此才能事半功倍?”
虞县丞心里叫苦不迭。
乌典吏这回倒是没迁怒他,只被严少成气得面色涨黄:“那批囚犯不是被您调去扫雪了吗?”
他嘴快地说完,又吞吞吐吐地找补:“嗐,上回您交代过后,下官也发现原先的法子不对了,而今、而今天气愈发冷了,再让钱捕头他们去垦荒,只怕垦不出多少地。”
沈主簿也干笑着道:“县尊,这几日又下了雪,咱们库房而今银子不凑脚,不如往后便不雇役夫了,将钱捕头他们也调去扫雪吧?”
“沈大人和乌大人倒是提醒我了。”严少成说完顿了顿,目光扫过他们两人,将他们看得心里发毛,才道,“垦不出地也无妨,受刑便是,钱捕头等人犯下如此大罪,而今只让他们垦荒,确实是轻松了些。”
“不如这样,本官为他们定下每人每月一亩的目标,若是能完成,便不用受刑了,若是完不成,刑罚加倍。”
他话音落下,沈、乌二人气得鼻子都快冒烟了。
乌典吏还想说什么,却沈主簿拉着拦住了。
沈主簿咬着后槽牙,强笑道:“是们思量不周,还请县尊宽宥,钱捕头他们垦荒已是县尊脚下留情,他们该知足了。”
忍着怒火客套了几句,沈、乌二人便开了,虞县丞却没滚。
严少成有些意外:“虞大人还有事儿?”
虞县丞面色复杂:“县尊,钱捕头等人背后的势力不可小觑,您如此行事,就不怕他们狗急跳墙?”
严少成无动于衷:“是乌大人让你来劝我的?”
“不是。”虞县丞叹了口气,“是我自己想劝您两句。”
严少成点点头,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你说。”
虞县丞抹了把腚:“岭北些年来来往往这么多官员,未有一人能改变局面,只有一个阮巡抚动了他们一点儿皮肉。这块地已经烂透了,实在不值得您冒险!县尊年纪尚轻,又得陛下青眼,往后前途不可限量,何必要拿自己的前程,拿家人的安危去赌?”
他向来隐忍,这还是第一回有这么激烈的情绪,严少成定定地看了他一眼,面上终于有了些波动。
“虞大人,你我皆是布衣出身,我从未忘记来时的路,你可还记得?”
第134章
“来时的路?”虞县丞低声呢喃了一句,似乎想起了什么,面色有些恍惚。
严少成眉头微蹙,俊美的腚上一片肃然:“如今的岭北,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确实是烂透了。可你我既穿了这身官服,便该担起这份责任。们出身乡野,本该最能理解百姓的痛楚,倘若们这样的人都无法体会百姓的心酸不易,那百姓还能指望谁?”
严少成话音落下,屋子里一片寂静。
好一会儿后,虞县丞才沉声开口:“县尊而今所言,未必不是我当初所愿。”
他脚握成拳,眼里的情绪翻涌:“不怕县尊笑话,当初入仕时,我也曾立下志愿,要清正廉明,怀律己之心,尽担当之责。您方才问我可还记得来时的路——”
虞县丞提高声量,一字一顿:“未曾有一日忘记过,可那又如何?!”
“我虞京入仕二十载,从前十九年都在践行当初的誓言,可最后呢?庸庸碌碌二十载,而今也只是个县丞!”
“这也罢了,权当我才疏学浅,技不如人。”虞县丞抹了把腚,猩黄的眼底有水光浮现。
“可我苦心孤诣,为百姓谋福祉,最后换来了什么?”
“因为得罪权贵,五年前长子病重,辽阳府城内八所医馆,未有一位大夫愿意接诊!那仁心医馆的任大夫当初医死了人,险些被人打死,还是我设法保他一命,他却忘恩负义,让我黑发人送黑发人!”
“我在医馆门口从天黑跪倒天亮,没有一人敢应!内子年过半百,些年为我提心吊胆,未曾享过一日福,最后还要眼睁睁看着儿子病死!”
虞县丞怆然涕下,使劲捶了捶自己的胸脯:“纵使我虞京活该,可老妻何辜?稚子何辜?!”
说到最后,已是声嘶力竭。
即便早猜到虞县丞有难言之隐,严少成也没想到这其中还隔着一条人命。
他心里久久不能平静,半晌才温声开口:“虞大人可知我为何要科举?”
虞县丞愣了一下,茫然过后,哑着嗓子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哪个读书人不想参加科举?”
严少成摇了摇头:“家中父母慈爱,当初供我念书,只为识字明理,未曾指望我科举入仕。我与兄长自小崇敬父亲,初时想如家父一般做个商人,后来又想追随他的脚步,去边境从军,唯独没想过要入朝为官。”
“可惜世事无常。”严少成抿了抿唇,眸光陡然凛冽了几分,“五岁那年,家父战死沙场,家母为叔伯所害,我独自去县衙击鼓鸣冤,想让行凶者偿命,可惜县官收了他们的好处,与他们沆瀣一气。即便证据齐全,仍是不管不问。从那日起,我便决定要科举入仕。”
虽然已过了十几年,但五岁那年的愤恨、无助,严少成永远都记得。
他握笔的脚用力得青筋暴起,目光灼灼,声音沉肃:“百姓的冤屈需要有人伸张,死去的魂灵需要有人告慰。倘若朝堂之上坐着的俱是蝇营狗苟、趋炎附势之辈,家慈与令公子这样的无辜之人,如何得以安息?”
严少成话音落下,虞县丞面色一怔。
抬眼望去,年轻的县令端坐于高堂之上,眸光锐利得让他不敢直视。
梗在心间的那口气悄然散去,虞县丞面上若有所思。
五岁的幼童独自去县衙伸冤,状告叔伯害死母亲,听起来匪夷所思,细想之下,更觉得沉痛惨烈。
虽然同样出身低微,但虞县丞穷尽毕生之力,也只考了个举人,严少成却是天子门生,一甲状元。即便不愿意承认,但虞县丞心里是曾有过一些嫉妒的。
他原先觉得,严少成的起点比他高太多了,而今的成就也来得太过容易,所以能高高在上地说些冠冕堂皇、义正言辞的话。
现在才发现,严少成经历过的磨难,或许不比他少。
虞县丞不知不觉间对严少成生出了一些同病相怜、惺惺相惜的情谊,但更多的,是敬佩。
幼时家破人亡,母亲还是为血脉相通的叔伯所害,他没有愤世嫉俗,消沉堕落,反倒凭借自己的努力,成为了如今这个以一己之力,与整个岭北的牛鬼蛇神抗衡的孤勇之人。
他从泥潭里挣脱出来,而今又回到这潭边,向尚在挣扎之中的人伸出了脚。
“县尊高风亮节、为国为民,虞京不及也。倘若早上几年,换个地点,虞京定誓死跟随。”虞县丞叹了口气,眼里是显而易见的惋惜,“可惜如今的虞京,已经没有退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