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人啊,你不是?(108)
酸与的眼珠子都要挣出来了,她在半空中化作原形,向前一个猛扑,堪堪让神人落在自己的脖子上,轻轻地一颠。
“可以!”巫曦大声说,“我们出发吧!”
酸与瞪圆了六只眼睛。
“出发?出什么发,什么出发?”
“去长留,”巫曦补充道,“你和我!”
“这这这殿下莫要开玩笑了实在可不太好笑我说真的……”
巫曦揪住酸与的毛毛:“可是你欠我的人情呢?上回你侄孙女儿家的孩子,老大一个胖壮鸟,不小心撞坏了孔宴秋雕的木头小人……好吧木头的我,是不是我给她背了黑锅?这可是你亲口说的,你欠我一个人情,现在到了该还的时候了!事不宜迟,我们立刻启程!”
酸与愁眉苦脸的:“哎哟我嘞个小祖宗……我要真带你去长留,尊主非扒了我的皮不可,毒火可还在我心口烧着呐。”
巫曦冷笑道:“好啊,让他烧,他既然有那么大的能耐,到时候我带着你从天上摔下来,跟你死在一块儿,两条命一起算他头上好了!”
酸与皱起并不存在的眉毛,三只眼睛从旁边瞄着巫曦。
这听起来并不像气话,看样子是吵了好大的一架……
她叹了口气。
“您这是何苦?长留周边常有毒龙出没——这全是业摩宫的探子上报,看得真真切切的,您的兄长又是那样的人品。尊主年纪小,感情上的事,多有处理不成熟的地方……您不必拿自己的安危跟他怄气啊。”
“原来你们也知道巫天汉的事,”巫曦斜睨着妖鸟,“就瞒着我一个人,是吧?”
酸与陪着笑,再不吭气了。
巫曦低下头,沉默半晌。
“迟早要有这一遭的,”他自言自语般地轻声道,“我和他之间,迟早要来这么一次。不说了,把这个坎迈过去,就当是渡劫。你到底带不带我回长留?我不怕毒龙,更不担心巫天汉,你信我,我在业摩宫待了这么长时间,还怕没有对付他们的法子吗?”
酸与想了半天,摇摇头。
“行吧,权当舍命陪君子了。”她说,“抓稳——小殿下!”
妖鸟展开双翼,犹如一道迅捷的箭,快速划向远方的天边。
酸与身俱四翼,飞行速度不下黑孔雀,来去万里,不过一日的耗费。巫曦在鸟背上扎了个帐篷,困了便钻进去睡一会儿,昼夜轮转两日三夜,长留的国境线,以及守生大阵发出的淡淡金光,终于映在了巫曦的眼瞳之中。
“你在这里接应,”巫曦叮嘱道,“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很快就能出来了。”
“我应该跟您一起进去,”酸与急忙道,“万一有什么……”
“不行,”巫曦严肃地道,“普通的神人确实无法伤害你,可是覆盖王城的守生阵法没有这么简单,你不要忘记,长留人乃是帝少昊的血裔。如今巫天汉的权力地位都大大高过我,他一旦下令将你驱逐,你不光会被大阵排斥出去,还会遭受焚身之苦。”
“那您呢?”酸与问。
“我啊?”巫曦笑了笑,“他要是想赶我,就得先写诏书,再盖宝印,有这个麻烦工夫,我早一拳把他揍趴下啦!”
他收敛笑容,踮脚拍拍酸与的肩膀,业摩宫的妖鸟实在个顶个的高:“别担心,我会没事的。”
背着小包袱,巫曦义无反顾地走向王城的大门,时隔数年,他终于再次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故乡。
“借你们的小马一用,多谢!”他大步跨入守生的范围,城墙边,巫曦利落地跨上守城戍卫的骝马,在周遭无数目瞪口呆的注视中,一夹马腹,朝王宫疾驰而去。
“他回来了?”王宫里,巫天汉猛地站起,“他当真回来了?”
明明已经登上王位,他的脸上却见不到一丝意气风发的神色。巫天汉形容枯槁,眼神中的光彩似乎也被磨灭殆尽。要不是先王已经被烧成了炭,只怕旁人还真分辨不出来,他俩之中,究竟哪一个才是行将就木的老者。
“您看?”宫人不敢说话,在他身后,一个黑袍人将同样漆黑的手搭在他的肩上,带着一种人对即食食品的亲热感,殷切地道,“我早就说过了,只要他还活着,就一定会回来的,对不对?”
巫天汉哆嗦了一下,因为还在先王的葬仪期间,他穿着一身白衣,更显得那双手色泽诡谲,不似活人。
一步错,步步错,先王死后,他不能阻拦龙毒腐蚀自己的身体,更无力阻拦毒龙腐蚀长留的宫廷。外人看不出来,但王廷内部,实则已是黑雾森森,妖气冲天。
巫天汉畏缩地站起来,走向大殿前设立的千里镜。
透过这件灵物,长留的新王久违地看见了那个早该死在大荒上的小兄弟。
几年过去,巫曦的面貌逐渐脱去稚嫩的孩子气,一种更蓬勃锐利的气质,就像凿开顽石之后露出的美玉宝光,毫无顾忌地四射而出。他骑着黑红色的小马,疾驰在一片缟素的长街上,青蓝二色的袖袍犹如风中招摇的蝴蝶,翻滚着起伏的灿灿金光。
他看起来真的不像是一个人。
“打开……打开王城的大门,”巫天汉喃喃道,“让他进来……”
在他身后,毒龙的双目倏然亮起,爆出垂涎之色。
太多复杂的情绪在巫天汉心中涌动,嫉妒、厌憎、罪恶、羞愧、恼怒、自惭形秽……仿佛他是一个直视了阳光的病患,浑身都被烤得痒痛难耐,坐卧不安。
再次见到巫天汉,巫曦心里的情绪就简单多了。
他就像在家里见到了一只狗屎颜色的油亮大虫子,想一下将其拍死,奈何虫子窜得太快,双方只得暂时僵持,呈现出敌不动我不动的状态。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腥苦气息,那是用多少香料,多少花果都盖不住的味道。巫曦的眼神淡淡扫过巫天汉泛起青黑色的脸,再扫过他身后站着的几名陌生兜帽人。
“大兄。”巫曦简单地喊了一声,完全没有解释自己这些年去哪了,为什么现在才回来,他省去了一切虚情假意的客套话,开门见山地问,“父王的灵柩在哪儿?我要看看他。”
他逼近了,站在巫天汉身侧的毒龙反倒畏惧地步步后退。
人的鼻子闻不到,龙的鼻子却能嗅见浓烈到有如实质的孔雀气味,它们在小神人身上挥不之去地萦绕盘旋,形成了一种极度危险的掠食者信号。
——谁敢碰他,我就会活剥了谁的皮;谁敢觊觎他,谁就会在烈火里尖叫着死去。
巫天汉更是哑然。
巫曦已经知道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吗?他这次来,到底是复仇,还是警告,抑或只是无知无觉地走进了这个陷阱当中?
“一别数年,王弟风姿不改……”他还打算很勉强地说两句客套话,可是眼睛转到巫曦身上,仔细一看,巫天汉也僵住了。
巫曦身上所穿的衣料,以及衣料的织工,竟是他平生未见。
大荒终年酷寒,然而巫曦穿着这层轻薄如霞光,鲜艳似薜荔的衣袍,便如身处温暖如春的室内,雪风吹过,唯有上头的金饰叮铃清响,仿佛在身上追随了一支小小的乐队。
……这是回来奔丧的?回来奔丧穿成这样?
巫天汉尚且发愣,巫曦已然自顾自地向殿内走去,他走得行云流水,昂首阔步,就好像……就好像他才是这天下的主人,这王宫的统御者似的!
巫天汉急忙追过去,但比起心力交瘁,被毒龙当成提线木偶的自己,巫曦显得更加轻盈矫健,走起路来犹如一阵风,迅捷地刮向了灵堂。他在后面前脚尖迭后脚跟地追赶,也不过堪堪跟上对方的步伐。
“王弟且慢……!”
晚了,巫曦直奔灵柩,他掀开遮蔽的素帐,在剔透的冰玉棺椁中,长留王的尸身焦黑难辨,溢出微不可闻的龙毒气息。
“……原是宫室失火,发现之后,已经太迟了……”他身后,巫天汉胡乱解释道,“母后几乎哭晕过去,我……孤也尽心竭力,操持大小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