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人啊,你不是?(29)
人类摩挲着它一片模糊的五官,这是不正常的,时夜生很清楚,因为正常人不会有半透明的皮,脸上也不应该空空荡荡,除了一张嘴以外什么都没有。但人类抚摸着它,如此热切,温柔和绵密……那差不多是充满爱意的触碰,尽管时夜生压根不明白什么是“爱意”。
它该如何回应如此亲密,如此温柔的抚摸?
“你伤得重吗?”人类哽咽着,低声追问,“让我看看……你身上好多地方都断了,疼不疼?”
如果我说不重,他就不会再哭了,时夜生恍惚地想。
……但如果我说重,他会为我流更多的眼泪吗?
沉浸在失而复得的狂喜中,徐久迟迟等不到六号的回答,但是没关系,他扬起下巴,将混合着泪水的,咸涩的嘴唇贴在六号的前额位置,就像他每天出门时都会做的那样。
“没关系,没关系,只要回来就好,只要你没事就好……”
这一刻,时夜生方寸大乱,像是被烧红的铁块狠狠嵌进了眉心。
这是什么?!
是他正在袭击自己,还是他正在意图干扰自己的精神?他的嘴唇上涂了麻醉剂吗?他改写了自己的生物电回路吗?他是不是人类秘密改造的实验体,现在终于打算设计将自己捕获?他——
徐久沾满泪水的亲吻一路向下,他用炽热的,发抖的双唇毫无隔阂地摩挲着同构体本应剧毒的皮肤,用鼻梁蹭着它的侧脸,密不可分地拥抱着它。最终,他停留在六号的鼻尖前,每一声抽泣的喘气,都像是扑面而来的蝴蝶,轻轻刺痛着同构体的身躯。
“我真的很怕,”徐久颤抖着低语,从手指到脚底,全在不受控制地战栗,“我担心你会出事,我担心你已经死了,而我什么都做不了。我不怕死,我怕那天晚上就是我们见到的最后一面,可我却不能跟你好好地说声再见……更怕我不能和你死在一块儿。”
“你是怎么逃出来的?”他急迫地追问,“你的那个……那个同类呢?它也死了吗?”
时夜生愣愣地凝视他。
他挨得好近啊,在这之前,它从未和哪个人类、哪个生物靠得这么近过。
时夜生完全可以数清人类的睫毛,即便它们正被眼泪粘成一簇簇的形状;它也能看见人类薄薄皮肤下的毛细血管,能看见他轻颤的嘴唇,嘴唇上沾染的水光,以及双唇间露出的,蚌肉般柔嫩的一隙舌尖……
他瘦削的肩膀和胸膛,还因为大哭过的抽气而微微痉挛,体温也高得不正常。
恐惧的气味早就散尽了,他闻起来仿若雨水,青草和苹果花,温暖如云,使它的犁鼻器不住抽搐,剧烈发痒。
时夜生的身体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灼烧的感觉。那很像疼痛,但又比痛苦更加深不可测,几乎令它感到茫然的恐惧。
“我不知道。”最后,时夜生嘶哑地说。
我什么也不知道。
作者有话说:
另一只中大水母:*破门而入,狞笑,露出反派的嘴脸*哼哼哼哈哈哈!我来……!
徐久:*停下哭泣,惊喜万分,立刻非礼它*六号!你是我的六号,你回来了!*说完,再次哭泣着非礼它*
另一只中大水母:*呆滞,僵硬,不知所措,因为以前从来没有人亲吻过它,也没有人抱过它*
还是另一只中大水母:*不情愿地享受亲吻和拥抱,并且开始鬼鬼祟祟地蠕动*嗯……嗯。
第19章 愚人一无所有(十九)
他们回到了那个简陋到可笑的临时巢穴,时夜生变成透明的,但它的一截口腕还被人类牢牢抓在手里,牵着往前走。
他一点都不怕,它想。
推开门的刹那,独占性的信息素犹如澎湃的大潮,从空气中扑面冲来。
它的同构体里里外外地标记了这个地方,唯独没有进行筑巢的动作。时夜生可以理解这一点,因为就它的所见所闻,人类居住的这间巢室比一枚扁叶大不了多少,而且压根没有隐私可言,谁都能随便地冲进来搜查一番。
“我们回来了……”人类快活地叹息,他先是牢牢地关上了门,然后才转向它,“六号,你怎么啦?好安静啊。”
时夜生依旧没有出声,为了骗取徐久的信任,它缩小了体型,但仍然可以俯视眼前这瘦弱的人类。它的视线忽然停住了,落在徐久胸口的工牌上。
“112—6”,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文字表述。
“6号……”时夜生喃喃道,它困惑地说,“你,也是6号。”
“是啊?”徐久十分莫名,他盯着六号的脸,担心地上手拍拍,六号没有躲避,只是下意识地迅速偏头,仿佛被吓了一跳似的,“你来的那天我不就说过了吗?我没有文化,起不了什么好名字,所以,我把我的工号分给你,我是6号,你也是六号嘛。毕竟,这是我拥有的为数不多的东西了。”
他还没有从失而复得的激动喜悦中平复下来,难免絮絮叨叨的,什么事都能掏出来对“六号”倾诉。
原来是这样。
时夜生盯着工牌上的电镀铭文,先前感到的羞辱和愤怒,此刻已经退得剩不下什么了。
这个理由倒也情有可原,他本来就没什么可支配的财富,贫瘠得像只可怜的小动物,所以他只能把他的代号一分为二,送给他认为重要的人或事。
原来是这样。
时夜生无言地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它看着人类脱去布满油渍和灰土的外壳,换上更柔软,但是破旧的遮蔽物,接着打水洗手洗脸,清理牙齿和口腔……
它很不情愿地承认,它从人类的行为举止中获得了乐趣。人类哪里都小小的,当他转动着纤细的指头,使用那些玩具一样的杯子和刷子,对自己做着认真的清洁工作时,看上去实在像一个精密的游戏。他擦掉脸上泪痕和尘埃,刷牙漱口,理顺柔软的毛发,再转过来的时候,看起来就非常整洁清爽了。
接着,人类又一点不怕生,也不怕死地坐在时夜生身边,捧起它伪装成断开模样的口腕,轻柔而小心地摸了摸。
“疼吗?”徐久皱着眉,语气怜惜,“这要多久才能长好呢?”
怎么才能消受得了这种怜惜?时夜生对此一窍不通。
它凝视着人类的脸孔,由于常年不见天日,徐久的皮肤是一种没有血色的冷白,大约这些天被六号喂养得十分惬意,倒是有了点肉,看上去不再跟以前一样营养不良了,但下巴还是尖尖的,仿佛稍微一用力就能捏碎。
感应到大水母强而有力的注视,徐久只当它也被吓着了,不过,它还活着就好,其他都不重要。
“睡觉吧?”徐久再摸摸它的脸颊,说不心疼是假的,六号这次回来,整个水母都小了一圈,也不知道吃多少东西才能补回来,“早点休息,好不好?”
时夜生一声不吭,看人类先拿出一个小盆让它喝水,于是,它喝空了半盆的水,又被人类拉到那张窄小的床铺上,毫无保留地紧紧抱住。
徐久睡着了。
他没有一点戒备的意思,或许是因为提心吊胆了许多天,现在终于放下心来了,此刻,他睡得又香又沉。
时夜生愣愣地瞧着他,不知过去多久,寂静中,它看到人类在梦中皱起眉头,肚皮里也发出一阵咕噜声。
饥饿。
时夜生知道这声音意味着什么,但它不知道要怎么办。一察觉到“人类正在挨饿”这个事实,它便浑身难耐,情不自禁地焦躁起来,冥冥中,似乎有种本能在催促它,要它立刻妥善地解决这个问题。
关我什么事!他又不是我的眷属,我的责任!内心里,它大声呵退这股迫切的冲动,但随着徐久在它怀里不安分地翻滚,叹气,悲伤地撇着嘴唇,脸上也露出可怜的小表情……
我受够了。
时夜生冷漠地关闭了它的视觉,终止一切能感应到人类活动的器官,极度不舒服地窝在这张对它来说过于狭窄的床铺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