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人啊,你不是?(350)
不过,这声音也是凄凄细细的,犹如病弱垂死之人的呼号,要用大力气才能听清楚。
“……喜宴开时阴兵涌,红烛燃处怨气浓,百衲衣裹着尸斑臃肿,万福履踏碎新人盖头。尽说是仙宫普度多情种,却原来恶煞分食有业功……”
仙宫。
贺九如捕捉到关键词,蓦然醒悟。
喜仙,煞仙,秽仙,莫非皆是出自福生寿海仙宫的门客?
伴随着如泣如诉的哀怨歌谣,贺九如看清了山路尽头的景象。
用“尸山血海”来形容都显得太过谦逊,三仙全然庞大如肥肿的巨人,凌驾在数不尽的骨血上大快朵颐。喜服是猩红的,残肢是猩红的,从山顶滚滚落下的九江之水更是猩红的。
“……喜煞秽三仙齐供奉,恰似那砒霜裹着蜜饴送。生人莫拜假慈容,你看那神龛上——半截儿金身半截儿蛹!”
贺九如鸡皮疙瘩起了满身,他这下明白了,三仙实则是控制了九江的源头!
哪个村落,哪个城镇献上人祭,牠们就给哪个地方解开源头的江河井水。方圆数百里内已有几月滴水不下,三仙便以“娶亲”的名头索取祭品,女儿不够,儿子接着来填。
就在这时,喜仙说话了。
“又来了一批新肉!”牠的声音犹如银铃,笑得咯咯作响。喜仙从尸山上躬下腰,细细打量着这批人祭,比起仙人的巨大体格,凡人委实小如鼠鼬,完全被笼罩在牠的阴影之下。
贺九如看得分明,喜仙白腻的脸盘上没有眼睛,只有口鼻,一张饱满的阔唇涂得血红生光,身穿绣着百子千孙像的红袍,刺绣的婴孩栩栩如生,成百上千双眼珠灵动地骨碌碌直转。
“男儿更多了,”牠欢喜地嘻嘻道,“这也不错,男儿气血充裕,我最爱吃。”
“先放着罢,”煞仙大嚼大咽道,牠没有鼻子,颔下的紫须如钢针般根根竖起,身披黑铁厚甲,腰边挂着一连串风干缩小的颅骨,“仙宫出事,吾等也无心处置人祭。”
秽仙则肥得看不见脖子,牠没有耳朵,脸庞犹如化开堆叠的面团,松松地披着件金绿色的万贯袍,串起的铜钱活像发霉的人脸。仙人胸前满是白花花的肉须,行动间,散发出腐烂到甜腻的香气。
“仙宫逃了无相魔,那也是宫主大人应当操心的事。我们身微言轻,担忧又有何用呢?”秽仙甜滑地说,“不过,身微言轻也有身微言轻的好处,其余人等能和我们一样,专缩在这儿纵情吃喝享乐么?”
喜仙笑嘻嘻地道:“就是就是,在我们之上,不是还有数不尽的长宝仙官,多禄童子之流?让牠们操心去吧!”
“哼!”煞仙重重哼出一声,“不知居安思危之辈!你当无相魔是这么好对付的?宫主为了把它关在仙宫地底,不知花费了多少功夫,那东西索取无度,饕餮难足,现下它潜逃在外,你怎知它不会来吃你?”
这话说的,贺九如在心里嘀咕,你们吃人,这个“五香馍”吃你们,岂不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的好事?
他仅仅是在心中腹诽,喜仙衣袍上的婴孩眼珠子一转,顿时让牠“咦”出一声。
“你们都是假好心,”喜仙快活地道,“要我说,人生在世,及时行乐方为正道。”
说着,牠张开一只珠圆玉润的手,不偏不倚,直接朝贺九如抓来。
贺九如大叫不好,他本来还想趁其不备,试着从三仙的眼皮子底下溜走,怎料一直以来的好运势突然失效,喜仙居然这么快就盯上了他!
情急之下,他陡然掀了纸盖头,掌中白光暴出,猛地与喜仙抓过来的大手挥在一处。恰似火喷雪瀑,水冲泥沙,喜仙早已修成金气不侵之躯,此时与白光相撞,竟痛得尖声嚎叫。
“什么东西,胆敢破我法体!”
借此机会,贺九如三步并作一步,撒腿狂奔。他才不管身后洪水滔天,只要能趁乱逃出,就算他的——
贺九如眼前一黑,半空里风声呼啸,已然凶悍地盖下了一个巨大的事物,将他全然笼罩在一片腐烂晦暗的颜色里。
呃哦,不好。
——他被秽仙的法器正正扣住了。
秽仙微微一笑,伸手轻招,那枚法器便飞回牠的手中。
“进了我的聚宝盆,身作泥来骨化浆,”秽仙道,“任是神仙也难逃。”
喜仙仍然痛个不住,死死捂着自己的手掌,咬牙切齿地笑道:“好个贼泼贱!到底施了什么仙家术,一下就能破我的法体,将我伤成这样?!”
“准是混迹进来的修道者,”煞仙粗声粗气地说,“定也是拼尽一身修为,使出了什么师门至宝——不妨事!终究不堪一击,难成气候。”
“实在晦气。快把这些人牲收拢,省得节外生枝。”
喜仙一面说,一面伸出手,将剩余无力反抗的凡人抓在掌心里,只是牠越收,越觉得身下的尸山在往下塌陷。
“你们莫要吃了!”牠挂着笑脸,头也不回地呵斥,“总不能就叫我一个干活儿。”
“我没吃,”煞仙莫名其妙地望着牠,“秽仙,是否是你……”
“我不曾动过嘴。”秽仙诧异道。
“那尸首怎的忽然少去忒多?”
三仙方觉不对,扒开往下一看,但见尸首随水奔流,亦如江河一般,滔滔不绝地落进底下一团漆黑,泥潭般粘稠不见底的事物。
似是察觉到了牠们的视线,那团深不见底的黑泥瞬间消失在江水当中,三仙正紧急找寻,下一秒,黑泥便神不知,鬼不觉地瞬移到三仙头顶,无声地扑向秽仙!
耗尽数百年炼就的贪毒法体,金刚不坏之身,在这团黑泥面前竟毫无还手之力。秽仙来不及挣扎,半个身子便被“咔嚓”咬去半截,一如牠咬去人祭的血肉一般轻松。
其余二仙惊得身子俱都麻了,眼见黑泥连皮带骨地将同道吞吃下去,连金绿法袍也未能幸免。而黑泥在吃掉一整个秽仙之后,它原本无形无拘的外表,居然隐隐有了固定的表皮。
“无、无相魔!”喜仙一声恐惧至极的尖叫,“快逃,真的是无相魔!”
煞仙一声不吭,已经纵起黑云,朝百里外飞蹿出去。一刹那,牠的本相,以及牠身下的流云,全被黑泥攥住,两下吞掉。
喜仙是最后一个被捉住的,牠的衣袍上,上千个婴孩齐齐发出尖锐刺耳,惧怕到歇斯底里的哭叫。黑泥充耳不闻,倒提着喜仙胖大的身躯,扯住腿脚,一撕为二,一口口地嚼着吃了。
转瞬之间,叱咤方圆郡州的“三仙”便化作乌有,被牠们所把持的水源,此刻也失去禁锢,连带水中的冤魂,滔滔不绝地冲刷向四面八方。
而吃掉三个仙人之后,黑泥也大略有了自己的体貌。
它四下转圈,从漆黑流动的身体上长出两颗眼球,不经意地望见地上翻倒的聚宝盆,遂拾起来颠簸摇晃,看这个能不能吃。
贺九如眼前再一花。
他似乎晕过去了片刻,接着便被外力又一次掀出法器,在地上滚出了好远,直滚得眼冒金星才停下。
若是秽仙还活着,定要被眼前这匪夷所思的一幕惊掉下巴,一介凡人怎么能在牠的聚宝盆里安然无恙地度过那么长时间?好在牠早已死了,倒也省去破获一桩疑案的工夫。
贺九如滚在地上,“哎哟嚯哟”地叫了半天,想起自己应当是被人救出来的,又有点高兴。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我逢凶化吉的好运气还没有丢掉,这很好!
“谢——”
他快乐地抬起头,一个“谢”字,登时卡在嘴边,上不去,下不来,险些将他噎死。
他面前站着一尊……一尊令人感觉难以置信的东西。
它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像一个活人,但却无法呈现出任何合理,合规的形貌,或者特征。
这东西的身量高得不可思议,正低头俯瞰着贺九如。它的整个身躯都是阴影状的粘稠物质,只是在脖子到脸的部分,粗粗呈现出人肉人皮的颜色和质感,就像它想变成人,但最后只能便成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