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人啊,你不是?(354)
火光燃放的异状瞬间吸引了满空游荡的鬼灵,它们纷纷爆发出震慑的恨毒尖啸,当空盘旋成滔滔不绝的阴气漩涡,朝贺九如张开利爪,俯冲而至。
贺九如的前额后心俱沁出汗珠来,赶忙挥舞烛台,把大火烧得遍天全是。眼见自己搞出的动静也没有引出什么不能惹的大老虎,他这才放心,遂顺滑地一脚一个,把扑下来袭杀他的鬼灵全踢成了皮球。
隔着一条街的距离,东西躲在一棵树的阴影后面,小心地探出一颗畸形的头颅,警惕地打量着被鬼魂淹在正中央的人类。
在它的感知中,令人闻风丧胆的厉鬼不过是一缕衰弱的气,真正辣手的却是那个活人。昨夜的一顿窝心脚,直将它踢飞出去老远,身上都踹出两个大洞。
它放弃了大部分躯体,方能从仙宫中脱逃出来,到目前为止,也不过吞吃了三个微不足道的仙人,距离恢复本体还离着好长一段路,是以昨夜它不得不先躲起来养伤,缓了许久才好。
东西很不甘心。
世间不可能有比它还要狞恶暴虐的事物,可是,对比的结果显而易见——那个活人就是比它还要危险,还要凶恶。
它直勾勾地盯着对方,脚下滚过一颗被踢成球的鬼魂,东西下意识摸起来,吃了,继续盯。
又滚过一颗,摸起来吃了,接着盯。
接着滚过一颗两颗,飞过三颗四颗……蚊子再小也是肉,东西的注意力慢慢被这些小零嘴所吸引,它逐渐走出树木的遮蔽,开始专心致志地捡地上的鬼吃,不知不觉中,它与人类的距离同时越发挨近。
贺九如单枪匹马,一个人就应对了浩浩荡荡的鬼灵大潮,只是他再怎么有天赋,命再怎么硬,凡人的精力终究是有极限的。他的膝盖隐隐酸麻,手臂亦软得快要端不动掌心的灯盏,细汗凝结成大颗的汗珠,雨点般滑落颧骨,只是不敢显露疲态。
正在他苦苦支撑时,面前的厉鬼蓦地聚合归置在一处,显化出近乎实质的形态,面皮煞白,笼罩在一层狰狞青气之中,眼眶漆黑,张着血盆般的巨口。
“你究竟是何人?”厉鬼凄声咆哮,“我等乃是长宝仙官座下仆役,你胆敢插手仙宫事务,莫非不怕天罚?!”
闻言,贺九如登时气结。
仙宫仙宫,怎么又是仙宫!路过一个村是仙宫的地盘,路过一个镇还是仙宫的事务,你们这个仙宫是狗变的不成,不去城里头待着,天天跑到乡下来拉尿圈地?
“……从来没听过仙宫事务是放鬼吃人的!”他暴躁地反呛回去,“我不认识什么长宝仙官,我只知道纵鬼行凶就是不对,你别跟我扯什么天罚,真要有雷劈下来,你看它劈我还是劈你!”
厉鬼目露凶光,道:“不过是芝麻大的镇子,仙官都能容我等肆意处置,你又是往哪里来的多管闲事的修士?今夜的事,仙官必定知晓,待牠捉你回去做盏肉骨茶……”
贺九如听得心里发凉,鬼灵凶猛地龇出獠牙,刚想朝贺九如扑过去,身后却兀地袭来一阵恶寒。
说来好笑,一向是鬼令活人感到恶寒,如今竟也有别的事物,可以叫鬼感到寒意扑簌,如坠数九寒冬了。贺九如瞪大双目,眼睁睁地看着这鬼来不及回头,来不及闪躲,便叫身后的异形黑影一把抓住,“咔咔”叠成团状,往嘴里一塞,像嚼米花糖似的嚼着吃了。
人鬼对峙的这段时间,东西早把路上的其他鬼灵都扫荡得差不多了,待它忘我地吃掉最后,最大的一只,东西转动眼珠,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活人面前,并且正与人愣愣地对视。
贺九如:“……”
贺九如:“啊啊啊!!”
东西:“嘶嘶嘶!!”
一人一魔不约而同,分别吓得大喊大嘶起来。人掉头就跑,魔亦跟着转到反方向,一瘸一拐地往树后面跑。
那个馍馍人还在!而且它一直跟着我!
贺九如快吓吐了……或者说快被那玩意儿丑吐了,他实在分不清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区别。今天晚上大起大落,惊吓太多,他一口气跑到喉咙腥甜,才敢停下来喘口气。
苍天啊,我只想稳稳当当地赚点小钱,过两年回去开个小店,有个安生去处,不用再四方奔波劳碌……这算不得很难实现的目标吧?为什么我会被这种东西缠上啊?
贺九如气喘如牛,双手支在膝盖上,忍不住回想了下。
……不过,好像在我跑的时候,那厮也吓得不行,掉头鼠窜。难道,它同样害怕我?
思及此处,贺九如犹犹豫豫地转头张望,没有鬼魂的侵扰,小镇的街道萧条而荒凉,空落落的,一个活物都没有,只剩先前的商铺,偶尔飘出一两点劫后余生的抽噎声。
贺九如皱起眉头,有点想试着求证这个听起来十分癫狂的念头。他又想起自己落下的灯盏,鬼使神差地就往跑过来的方向走了两步。
若那厮当真怕我,这未尝不是好事一件……我可以再多捶它两拳,看能不能把它彻底赶走。对了,昨晚在我身边窸窣个不住,被我踢了两脚的东西,不会也是它吧?
他踌躇不定地踱步回去,眼观四路,耳听八方,警觉地拾起地上的烛台,里头的白焰还没熄灭,尚在慢悠悠地燃着。
毫无动静,看来它真的走了?
贺九如满腹心事,闷着头一转身——
他一下撞到了一堵墙。
一堵阴寒,滑腻,粘稠的墙。
东西被白焰烫得乱叫:“嘶嘶嘶!!”
贺九如骇得头发倒立:“啊啊啊!!”
梅开二度,一人一魔再次朝着反方向狂奔,各自下定了决心:绝不会回头第三次。
贺九如奔回客栈,惊魂未定地爬到床下,躺回自己的身体;东西奔回树干后头,怨愤地抱着自己烧毁,溃烂了一大块表皮的躯壳。
真的太恐怖了,一人一魔不期而同地想,好可恨!
翌日,贺九如自梦中苏醒,这次醒来时,他却是躺在床上的。
倘若没有恶鬼作乱,今日往后,镇上的人应当就能睡个好觉了。
他打了个哈欠,揉着酸痛的肩膀走出客栈,眼前却仍旧不见人影。贺九如觉得奇怪,他找了一圈,只看客栈里,掌柜和店小二全在各自的房间呼呼大睡,外头的街道同样是一片甜睡好梦的氛围。
贺九如笑了下,自去后院打水,烧柴,随便热了些米饭菜蔬吃了。一直等到晚上,掌柜的才蓦然从睡梦中惊醒,蓬头乱发,衣衫不整地坐在大堂,恍然犹如隔世。
“掌柜的醒了?”贺九如笑着问,“劳您这两天照看,敢问哪家的干粮物美价廉?我补充些食水,也好继续赶路。”
掌柜的盯着他,即刻仿佛电打了一般跳起来,劈手揪住贺九如的衣袖,一口咬定,说他身上必有什么辟邪驱恶的宝物,又跪在地上,千哭万嚎,求货郎将这个“宝贝”卖给他,多少钱他都能出。
贺九如被他缠得不行,又不好说出真相,正你推我搡的时候,两个店小二听得动响,也跟着跑出来跪下,要贺九如“千万救他们一命”。
货郎无法,只好把自己在上个村儿没卖完的香包拿出来,告诉他们,里头填了安神的符纸和草药,在床头挂上一个,以后便不必愁夜里安睡之事了。
“五十……嗯,六十六!算你们六十六文一枚,这个价钱可以罢?”贺九如使出点生意人的小狡狯,临时涨价一波,“可以的话就给……哎别抢别抢,这还有,别抢啊!”
一顿狂风骤雨的抢货,他的袖子险些被疯狂的店小二抓破。临到出门,贺九如喜滋滋地数着这次的进账,觉得昨夜受到的惊吓,付出的劳累,此刻都算值了。
第二天清早,推着货车,他乐呵呵地补充了路上的干粮,填饱水囊,忍不住摇晃着叮当作响的拨浪鼓,继续朝东边的方向走去,那里有他此行最终的目的地。
日升月落,夜色晦暗。
贺九如又得在林间搭起他的小帐篷了,不过这一次,他得先补好自己的毡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