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人啊,你不是?(74)
一人一鸟在天上笑笑闹闹,巫曦咬着果子,忽然想起什么,问道:“过去我常听人说,孔雀和大鹏金翅鸟最喜食毒龙,日啖五百条,这是不是真的?”
听见巫曦的话,孔宴秋眼神里轻松的神情沉没下去,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目光竟冷如坚冰。
“你见过毒龙吗?”他问。
“没有啊,”巫曦没有察觉他的异样,“不过在我曾祖,曾曾祖那会儿,毒龙倒是时常来骚扰神人诸国,长留也时常收留别国逃难的神人。因为我们有守生嘛,毒龙和其他妖兽都打不进来。等到我父亲这辈,毒龙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好像绝迹一样,还真是奇怪。”
孔宴秋静默片刻,巫曦抬头,观察他完美无瑕的侧脸:“你怎么啦?”
“昔年,莎底新比丘的脚背被黑色毒龙咬伤,他痛不欲生,恳求佛陀拯救他的性命。佛陀于是传授他孔雀明王经,以此远离一切毒害恐怖,获得福德。”孔宴秋轻声说,漫天风雷呼啸,他的声音却叫人听得那么清晰真切。
“孔雀明王可以解除东西南北,上下十方的苦厄,可孔雀胆却是世上最剧毒之物,因为孔雀专食毒龙,所以它们的流毒和业障,同时深深地渗进孔雀的胆汁当中。
“千年万年,金曜宫的孔雀每每倾巢而出,下到大荒捕食毒龙。据说那龙巢曾是遮天蔽日的界国,国中有十万条小龙,十万条大龙,十万条老龙,皆被孔雀贪食殆尽——”
巫曦听得出神,忍不住追问:“然后呢?然后怎么样了?”
……然后,光阴不识寿数,光明伟岸的金曜宫内,竟诞下了一个通体黑紫的畸胎。
那个畸胎被认定是世代累积的龙毒和孽债,是孔雀屠戮龙巢的因果的具象化。因此,它刚刚睁眼,双翅如芽,全身的绒羽还浸透着湿漉漉的羊水,便被毫不留情地丢出金曜宫,从九重云端坠落大地。
孔宴秋垂下眼睛,睫毛颤动。
“——然后,毒龙就很少见了。”他哑声说,“或许真是被孔雀吃绝种了,也未可知。”
巫曦仔细看着他,忽然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他的面颊。
“你在伤心,为什么?”
今天之前,孔宴秋从来没有把自己的往事和心事对他人倾诉过,业摩宫众妖流传的所谓真相,也不过是以讹传讹,拼凑出来的胡言乱语而已。但在万米高空,在只有他和巫曦两个人的时候,孔宴秋不由自主,低声地道:“生来残缺,命中注定,不该伤心吗?”
“你哪里残缺了?”巫曦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你很好,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他复又道:“而且,命只能决定一个人的出身,决定不了一个人的将来。”
“那什么才能决定呢?”孔宴秋低头看他,即使这时心情阴郁,他还是觉得巫曦很有趣,这么小的孩子,居然要和他讨论这么深的话题。
巫曦坦率而天真地回答道:“你的心呀!你的心往哪里走,哪里就是你的将来。”
孔宴秋定定地凝视着他。
“我打小就知道,我父王不喜欢我。”巫曦自顾自地咕哝道,“我的母亲是药师国的大巫祝,她在生下我之后,就头也不回地走了,我从没见过她。我没有母亲庇护,父亲也觉得我讨嫌,我虽然是王子,过得可能还不如普通人家的小儿子。”
讨嫌?孔宴秋扬起眉梢。
他如果讨嫌,世上还有谁人是可爱的?
“不过,虽然我年纪还很小,但我已经切身体验过很多世态炎凉,人心幽微的故事。”巫曦说,“从它们身上,我渐渐明白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
“每个人都是一面镜子,我也是一面镜子。”巫曦说,“他人如何待你,其实折射的是他们心中的期望和恐惧。”
“在长留王宫,我父亲不喜欢我,他是君王嘛,很多人揣摩他的心意,也跟着对我苛刻,嘲笑我,戏弄我。但我真的有他们说的那么糟糕吗?不是的,我很好,他们待我不好,是因为他们在我身上挑到了自己的刺;而他们用来刻薄我的言语,实则向我暴露出了他们心中最担忧,最惧怕的事物。”
“只有你的心,才能照出你未来的路。”巫曦喃喃地道,“我遵从了我的心,所以无论那些人怎么说,怎么做,我都没有退缩过,我还是会笑,还是会高高兴兴地过好每一天。”
“当然啦,我有时候也会哭,有些人觉得,我哭了,就是他们赢了,是他们欺负人的策略取得了胜利。但哭是不用觉得惭愧,更不用遮掩的,哭完之后,我就又快活地跑去到处玩,那些人还要愤恨地骂我缺心眼哩!
“你看,我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可他们的喜怒哀乐全都围着我转,这正是因为那些人的心太驳杂,像微尘一样飘忽不定,所以才会被更强大的心牵着走。而我呢,我就是比他们更坚定,更有力量的人。”
孔宴秋无言以对地望着他,在巫曦身上,他第一次感到如此强烈的震撼,仿佛直视了一颗剔透似水晶,又坚如金刚石的强大心灵。
“……你说得很对。”最后,他哑然地道,“看起来,在修心的方面,我得向你学习讨教才行。”
第46章 净琉璃之国(十四)
见他神情怅然,巫曦只当他心情低落,安慰道:“好了好了,咱们不说这些不高兴的事了,好不好?今天我们可要去捕鱼嘞!”
他边说,边狠狠给孔宴秋喂蜂蜜吃。说话间,孔雀的双翼展过千里,渭水的源头,已然在苍茫一片的大地上若隐若现。
这条曾经被夸父一饮而尽的大河,如今被冻作无尽蔓延的冰带,镶嵌在莽莽雪原之间,河流两岸雾凇冰挂,玉树银花,巨大的冰凌汇聚成连绵起伏的溶洞,远远望去,居然像动物的皮毛一般茸茸蓬松。
巫曦连连哈气,脸蛋在弥漫的白雾中冷得红扑扑的,憧憬地道:“这里好漂亮啊……”
“走,我们往下面去。”
带着巫曦,孔宴秋继续向下游飞行,渭水途经万里,所过之处,多有地势险峻的地方。孔雀飞行的影子投射在光滑的冰面上,他挑选了一个坡度甚是陡峭的河段,抛开不愉快的心事,询问巫曦:“是先玩,还是先抓鱼?”
“啊?”巫曦没反应过来,回过神来,慎重地考虑了一番,“我还不是很饿……你饿吗?”
孔宴秋摇头。
“那先玩吧!我们可以玩饿了再抓鱼。”
孔宴秋自然没什么不同意的。河道两岸尽是被冰雪压透的苍老枯木,他挑选特别坚密的品种,用利爪斫下一截,便如之前刨石板一样,轻而易举地刨出一个半丈宽,一丈长的厚实橇板,他再稍加改造,将四边制造出保护的翘边,前头挖出孔洞。
“来,用你的火烧一烧。”他示意巫曦,“可以把上面的不平和毛刺都清理干净。”
“哦,好的。”
巫曦依言烧过一遍,在木面上延出不规则的漂亮纹理之后,孔宴秋提着滑冰板,用粗绳子穿过前面的孔洞,打了几个结结实实的死结。
“先试试这个小坡,”孔宴秋招呼道,“没问题了我们再去滑长的。”
巫曦一声欢呼,快活地蹦哒上去,他坐在前头,孔宴秋叠起双腿,护在他身后。
金曜宫孔雀的下肢形如鸟腿,又如狮虎的趾爪,即便化作人形也是如此。他将翅膀和尾羽拖在滑板后方,好在板子宽大,倒也装得下他。
“准备好了?”
巫曦拽稳绳子,肯定地回应:“准备好了!”
孔宴秋轻扇羽翼,推出一阵不轻不重的风,反冲得板子往前一窜,缓缓地滑下斜坡。
一往下冲,速度马上加快,冷风呼啸,猝然吹开冰面上弥漫的雪粉,在两旁拖曳出飞起的,闪闪发光的飘带。巫曦被惯性甩得向后飞去,撞在孔宴秋怀里,高兴地大叫起来。
“呜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