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人啊,你不是?(109)
你真的杀了他。
这一刻,巫曦忽然庆幸起来,他庆幸自己的生母有先见之明,早早离开了长留,此时还在药师国,好端端地当着她的大巫祝。或许她真的没有错,不负责任的父亲,愚蠢可鄙的长子——带着幼儿,她如何才能在这个家好好生活?
庆幸过后,就是愤怒。
你终于扫清了通往王位的最后一个阻碍,通过和神人的天敌勾结,毒杀生父,背叛家国……你是我的兄长,可在我眼里,你如此面目可憎,几乎已经失去了人的形状。
巫曦不动声色,继续听他信口开河。
“先前你失踪数年,父王也时常郁郁,如今你总算归来,想必在外头也是居无定所,潦倒……”刚想说个“潦倒穷困”,话到嘴边,怎么也不好昧着良心讲出来,只得含糊地略过,“受尽了苦头。孤身为长兄,心里总想着补偿你点什么。”
他说话的时候,巫曦已经上完香,跪完亡父,面色不改地道:“是吗。”
“想你自幼生母就不在身边照拂,如今咱们的父王也不幸离世。长兄如父,我总要为你寻一个倚仗和依靠。”体内的龙毒涌动得越发凶猛,巫天汉赶紧硬着头皮,充当说客,“如今,有一国的国主相中了你,想……想让它的儿子,与你婚配……”
巫曦停下脚步,他终于瞠目结舌,整个人都不好了。
大神经,你有毛病啊?!你不光叛国弑君,现在还到我这儿当上拉皮条的了!要拉的皮条还是你同父异母的亲弟弟,这个皮条还是当着老东西的棺材板拉的!你脑子坏了吗?
……等一下。
不是,你等一下。
巫曦眼睛一眯,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这厮要我嫁的,不会是毒龙之国吧?
见巫曦神色不善地望着自己,巫天汉急忙道:“你来,你来,孤指给你看!”
说着,一行人簇拥着巫曦,硬是把他挤到一间偏殿内,其间箱箧层叠,缠着鲜艳的黑红绸缎,金银珠宝堆积如山,满眼的华丽富贵。最上面的托盘里,排满了圆润硕大的珍珠,炫耀地搭成三角尖塔形,高高拱卫着塔尖一颗龙眼大,团团亮,宝光逼人的明珠。
“王弟,你瞧,你瞧!这便是对方国主交付的聘礼。”巫天汉热切地道,“看看这些奇珍异宝,你可曾见过?这株血玉珊瑚,比殿前的那棵千年老树还大……”
聘礼即为纳征,作为婚姻仪式的一环,在聘礼之前,还有说合提亲的“纳采”,需要由新娘提出意见的“问名”,以及占卜凶吉的“纳吉”,这三环都过去了,才是交付聘礼的阶段。
也就是说,这场强制性的婚礼早就在这儿等着巫曦,只要他一回来,巫天汉就会拿这些红绸、这些财宝,将他毫不迟疑地束缚、重压。
巫曦的眼神已经很冷了。
那些兜帽人咧嘴而笑,似乎在等巫曦的反应,巫天汉身后,数十名内侍也开始纷纷谄媚地应和、惊叹,对其赞不绝口地夸耀。
“大就是好吗?”巫曦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血玉珊瑚长到三千年之后,才会脱去冗余的枝干,缩减自己的体型。好一点的血玉珊瑚通常只有指头粗,插在果盘里倒是不错看,也能保鲜水果。这么大的珊瑚谁会要?还不如让它自个儿慢慢长着,掰下来造孽。”
众人面面相觑,周遭顿时安静下来。
兜帽人不笑了,巫天汉亦是有些气急败坏,他撑着笑容,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哈,你再看这尊黑玉龙首,乃是万年玉化的钟乳石所雕。王弟,你瞧那雕工!龙须上还能不间断地往下沁出玉露,只要喝一口,寻常人便可百病全消,甚至可以延年益寿……”
“洗手涩了些。”巫曦锐评道。
巫天汉一愣:“什么?”
“我说,洗手,干涩了些!”巫曦无聊地重复,“做成水池子就凑合吧,最好往里加点花瓣,羊乳什么的润一润,不然洗完了手会干得掉皮,护理起来很麻烦。还有什么东西?”
兜帽人的脸开始发青。
巫天汉挤出最后一个笑,指着最上面的璀璨明珠,开口道:“龙宫明珠……”
话未说完,巫曦从袖子里摸出颗一模一样的,“啪!”地往上一弹。
遭受重创,那座珠光灿烂的宝塔顿时发出崩溃的噼里哗啦声,而那颗压轴出场的“龙宫明珠”,也如撞针般滴溜溜地飞出去,不知道滚到哪去了。
所有人都惊呆了。
“哎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巫曦立刻道歉,“在家里打弹子打习惯了,一下没忍住……把你们堆的小塔打没了,不要紧吧?唉也没什么好说的,送大家几颗弹子聊表歉意,不好意思啊……”
说着,他当真从袖子里掏出一把圆滚滚的“龙宫明珠”,分外歉疚地发放给在场的每一个人!
兜帽人早已气得浑身发抖。
所谓龙宫明珠,自然不是龙宫产出的东西,而是龙身上孕育的精粹,一条龙也只得这么一颗宝珠。为了给长留下聘,俱时龙王确实是花了心思的。
可眼下,巫曦居然直接从袖子里掏出一把珠子,这和掏出一把龙尸有什么区别?!
“够了!”
满场闹哄哄的,巫天汉再也装不下去了,他大步上前,狠狠揪住了巫曦的衣领,及时制止了这场闹剧。
“小杂种……你不过是一介毫无权势,更无地位的小小王子,如今傍上后台,就能在我面前显摆了?!”他恶状毕露,狰狞地道,“我告诉你,今天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我会按着你的头,把你押到迎亲的轿撵上,你以为你得意了,神气了,是不是?”
巫曦没有说话,只是随意地瞥了他一眼。
又来了……又出现了!他这种眼神,这种像是看透一切,了悟一切的眼神……衬得自己一无是处,像个卑劣牲畜的眼神!
巫天汉怒吼一声,提拳要打,巫曦忽然说:“我不要聘礼。”
他不由一怔,听见巫曦接着道:“我只要我阿嬷,司膳,司珍,还有过去陪我玩的宫人,我要你放她们离开长留。如此,我就答应你的要求,怎么样?”
巫天汉惊疑不定地盯着他,巫曦的表情坦坦荡荡,没有一丝遮掩的地方。
“就这样……?”巫天汉疑惑地问,“这就是你的要求?”
“是的,”巫曦回答,“这就是我的要求。”
小畜生出去几年,倒比他小时候还要难缠棘手,倘若放几个老弱妇孺,就能让他乖乖听话……
巫天汉思索片刻,再开口时,他的笑容已是充满恶意。
“不。”他说,“如今你落在我手上,我要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跟我谈条件,你想都别想!去换上吉服,迎亲的队伍今天就到!”
巫曦瞅着他,定定地问:“这就是你的回答了?不再考虑一下?”
巫天汉大笑道:“改?我有什么可改的?你……!”
第二次,巫曦面无表情地打断了他的话,一拳突如其来地挥出,重击到他的面门中央!
骨裂的脆响和鲜血一同迸溅,谁也不知他这些年究竟吃了什么灵芝仙药,居然有一把忒大的力气,直接将长留的新王砸得后仰飞出,像个破口袋一样摔出了好几米。
“敬酒不吃吃罚酒。”小王子说,他提起拳头,扑过去就是一顿暴打。
都说乱拳抡死老师傅,他的拳头固然毫无章法,然而每一下都气力十足,像火炮似的,在新王身上重重炸开。巫天汉肯定想还击,可又谈何容易?
在业摩宫里,天材地宝流水般地挥霍出去,全被巫曦用来钻研做菜,最后吃进肚子。也就是大荒的登神之路断绝,否则他怎么着都能成了食神菜仙一类的人物。
这是谁都没想到的意外展开。
转瞬之间,巫天汉便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了。方才,他不过是“像”破口袋,然而此刻,他真的成了一只血淋淋,糟烂烂的破袋子。巫曦骑在他身上,他的拳头坚决,脸孔更是坚决,白皙眉心中的一点红痣,使得他便如石身不坏的佛像,凝聚着铁一样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