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29)
门口是吴妈,她神色慌张:“小陈在花房里,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我听到里面有很大的动静,门却推不开……”
这个家里只有吴妈唤陈仅为“小陈”,乍听像在喊“小辰”。
不过梁辰听明白了,当即出门往负一层去。
吴妈跟在后面,梁辰询问详细情况:“吴妈你有尝试和他沟通吗?”
“我在门外问他怎么了,他叫我不要进去……”
“其他人呢,有找他们帮忙吗?”
“你爷爷还没回来,你小叔也不在,只好找你了。”
说着来到负一层的花房前,透过面向屋内的玻璃窗,并不能看到里面是否有人。
门没关严,敞开一条两指宽的缝,梁辰本想直接去推,伸手还是改成敲门:“有人吗?”
屋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从门缝里能看到有什么动了一下,梁辰视线下移,发现里面的人竟然坐在地上。
也有可能是站不起来。
意识到事态严重,梁辰不再犹豫,双手用力去推门。
嘎吱——重物摩擦地面的刺耳声音,有什么东西抵住了门板。
梁辰借身体的力量用肩膀去推,终于将门推开到人能侧身通过的大小,一扭身,挤了进去。
花房里没有开灯,只能依靠室外路灯透过玻璃顶洒下的光观察屋内的情况。
梁辰一眼就看到蹲坐在门后角落里的陈仅,以及用来挡门的瓷盆——平时用来存放营养土的超大号花盆,连盆带土保守估计有百来斤,难怪推起来这么费劲。
不过为什么要把它搬来挡门?
怀揣着疑问走近一步,适应了暗光的眼睛看清眼前的情景,梁辰的瞳孔骤然一缩,紧接着反应极快地把门“砰”地关上。
外面吴妈担心地问:“怎么关门了,陈仅没事吧?”
“没事。”梁辰回答,“倒了几个花盆,我和陈仅一块儿收拾一下。”
确认不需要她帮忙,吴妈交代他们注意安全,别让碎瓷片割到手,便离开了。
梁辰倚靠门边,直到完全听不见脚步声,才稍稍退后,转身。
视线却还留在原处,不再往门后的方向去看。
梁辰嗓子发干:“……你怎么了?”
半晌,才听到陈仅几分虚弱的声音:“怎么跟我说话了。”
梁辰愣一下:“什么?”
“不是一直无视我吗?”陈仅很慢地说,“现在,也不看我。”
语气中不含责怪,却有一点似有若无的委屈。
让梁辰的心被一下子揪紧。
而这样的问题对于他来说,无疑是一道终极测试,不看就是刻意无视,摆明了心里有鬼。
可是看的话,之前所有的努力就会全部白费。
因为刚才哪怕只有匆匆一瞥,也已足够梁辰看清陈仅此时的状态。
他衣衫不整,伏趴在门后的花架上,身体软得像被抽光力气,连手指头都抬不起来。
裸露在外的皮肤在昏暗环境里莹莹生光,美好的线条随着略微急促的呼吸起伏,原本苍白的皮肤析出一种靡丽的粉色——仿佛一株横呈在玻璃花房里,正在进行光合作用的植物。
这株植物近乎贪婪地吸收月光,野蛮地萌发,生长,根茎似藤蔓,将所有胆敢与他直视的人紧紧裹缠。
梁辰便是其中之一,他被缚住手脚,动弹不能,只能在脑海里一遍一遍地回忆那一幕,往后也会如同坠入时间循环,不断地想起那个春夜所目睹的一切。
没有人知道,梁辰几乎每天都会趁夜色来到这里,观察那株山茶花的长势,适时给它浇水施肥。
而现在,他的山茶花开了,绝无仅有的一朵。
还是不敢去看。
梁辰干咽一口空气,方才开口:“发生什么事,你生病了吗?”
陈仅的喘息越发急遽:“你看我这样子……像得了什么病?”
听到“看”字,梁辰都胆战,有种被逼到悬崖峭壁边缘的错觉。
他摸出手机要叫救护车,陈仅看出他的意图,阻拦道:“别打,我休息一下就好。”
梁辰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手机揣回裤袋。
“我去给你拿点水。”
说着,梁辰出去,以最快的速度倒来一杯温开水。
把水递过去的时候,不得不弯腰靠近。陈仅行动艰难地伸手来接,连着几次没拿住杯子,摸到梁辰的手腕,先是泄气般地握住,然后像是连同手心的汗一同黏在了上面,不得已地放不开。
“……你身上好热。”陈仅盯着梁辰的手,“为什么这么热?”
梁辰只得告诉他:“是你身上太凉。”
陈仅知道自己大概是吃错了什么东西,起初热得像被仍在锅里沸煮,他不得不脱掉身上的衣服,让皮肤透气。
后来又冷得要命,关节都被冻到僵硬,好不容易触碰到热源,无论是生理还是心理上,都舍不得远离。
陈仅“哦”了一声:“我好冷。”
他非但没松手,反而将梁辰的手臂抓得更紧。
像是冰天雪地里濒临冻死的人,陈仅抬起头,几近央求:“能不能,靠近一点?”
喉结猛地滚动,梁辰下意识想拒绝,可是似乎,没有拒绝的理由。
那道测试题,他还处在答题的过程中。
上前一步,蹲下来,梁辰动了动手腕,示意陈仅先松开,陈仅却往后退,借着身体的力量把梁辰拉向自己。
几乎是踉跄着用膝盖点地,支撑住前倾的上半身。等到梁辰回过神来,陈仅已经在他怀里,像植物光合作用一样,贪求无厌地汲取着他身上的温度。
仿佛能看见那藤蔓蜿蜒向上,以最柔软的姿态作为掩护,隔着一层聊胜于无的布料,一圈一圈紧贴皮肉,将他整个人密实地缠绕。
而他不挣扎也不逃离,心甘情愿地被困住。
梁辰闭了闭眼睛,前所未有地感到绝望灰心,也因此生出一种忿忿不平。
凭什么你需要我,我就要乖乖地凑上来,任你摆布?
我都要走了。
可还是不忍心让他难受,更不想他清醒之后懊悔莫及。
梁辰从来都知道,近在眼前却不能触碰是何滋味,却还是在此刻更加深刻地体会了这种煎熬。
他怕自己就此失控,疯掉,做出无可挽回的事,只好在那名为渴望的气球表面戳一个洞,打开一个小小的出口。
梁辰收拢臂膀,像对待一株珍贵的、不容亵渎的白色山茶花,将陈仅小心翼翼地揽进怀里,手背青筋都暴起,也不敢再多施一点力。
然后低头,让发颤的唇,印在那冰冷苍白的脖颈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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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过去三十分钟,或许只有短暂的一瞬,陈仅的呼吸渐渐平复,凸起的肩胛骨颤动几下,慢慢地往后退开。
梁辰也适时松手,在分开的前一刻,抬手将搭在陈仅臂弯的衣服拉回肩膀。
乌云遮住月亮,玻璃花房里的植物也暗淡下去。
在原地坐了一会儿,陈仅方才出声:“有烟吗?”
嗓音已然没有刚才嘶哑,虽然整个人看起来仍然有些孱弱。
“没有。”梁辰说,“我去买。”
他大概能猜到陈仅支开他的原因,刻意在外面多逗留一阵,还回了一趟自己的房间。
返回的时候先敲门,听到应答才推门进去。
此时陈仅已经衣衫整齐地坐在花房墙边的长椅上,梁辰扫一眼旁边的垃圾桶,里面果然多了几张用过的纸巾。
把烟递过去,陈仅盯那包装盒看了几秒,才伸手接过。
然后撕开包装,从里面捏出一支,不甚娴熟地夹在两指之间。
梁辰摸出一起买的打火机,陈仅却摇头:“我不会抽。”
梁辰还是转动砂轮,送去火苗,把陈仅手里的烟点燃。
虽然他也不抽,但烟草燃烧的刺啦声,袅袅升起的白烟,能让人感到平静。
烧到一半,陈仅就把烟在旁边存土的盆里摁灭,再用纸巾把混有烟灰的那一捧土包起来,扔进垃圾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