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50)
梁辰甚至怀疑,把陈仅从宴席中解救出来,不过是为了满足他自己想逞英雄的心理,和不可言说的独占欲。人家不需要他救也说不定。
余光瞟一眼身旁的人,大约是喝下去的酒精终于产生反应,陈仅嘴唇微张,脸颊,眼角,以及耳朵,都浮起一层浅色红晕。
和他这个人一样淡淡的,与世无争的,一种充满距离感的漂亮。只有怀着探索欲或者其他更强烈的欲望去凝望他,方能撕开表层的那层薄纱,窥见里面真实的,触目惊心的美丽。
不是没有察觉那道灼热的眼神。
陈仅酒量尚可,不过今天喝得实在太多,酒劲上来难免有点头晕。
和大部分人醉酒的状况不同,陈仅醉酒后感官非但不会失灵,还会灵敏度翻倍。
比如此刻,他能清晰地听到空气流动的声音,捕捉到周遭的一切动态,包括梁辰挨得越来越近的身体。
吐息散发微甜的气味,是某种不含酒精的饮料。
梁辰既不嗜酒,也不抽烟,逼不得已就用酒杯装饮料。
好乖的宝宝。
忽然听见来自近处的声音:“怎么不涂指甲了?”
从混沌中抽回思绪,陈仅顺着梁辰的目光往下看自己撑在地面的手——窄而修长的手掌,纤细到有些像女孩子的手指,越往指尖越细,指甲盖则饱满圆润,仅剩的一星半点甲油遮不住透出来的肉粉色。
许是那视线太过赤裸,陈仅下意识蜷缩手指:“……最近没时间。”
“那现在呢。”梁辰问,“要不要涂?”
两分钟后,陈仅捏着甲油刷,看着涂在指甲盖上的泛乌发亮的墨绿色,心说这个人蛮有意思,钥匙不记得带,不重要的东西倒是一直揣在口袋里。
或许是今天刚买的,为了今天见面时送给他——虽然梁辰嘴上不认,非说是超市买牙膏送的。
和买轮椅送折叠自行车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这个更离谱一些。
陈仅抿唇笑了下,很难想象哪家的少爷需要自己跑超市采购牙膏。
今晚的第一个笑容,自是没逃过梁辰的眼睛。
他当然知道自己的借口很牵强,却也不怕陈仅起疑。
不能正大光明地宣之于口,就从点点滴滴细枝末节里传达心意。
虽然涂过很多次,但实际上陈仅并不擅长给自己涂指甲,他的甲床弧度大,总是会不慎涂到皮肤上。
轮到梁辰笑话他。
听闻一声轻笑,陈仅抬头,没什么威慑力地瞪过来一眼。
喝了酒的关系,这一眼实在有几分娇嗔的味道。
梁辰不敢多想却又不得不多想,压下嘴角收住笑,视线却还落在陈仅手上。
就当趁虚而入好了,梁辰问:“要不要我帮你涂?……我的手还挺稳的。”
陈仅接受了这个提议。
此时他坐在椅子上,担心姿势不方便,正打算坐回地上,梁辰已经先一步在他面前蹲下来,为支撑身体单膝点地,轻轻地握住他的手。
心脏突跳几下,陈仅咬住嘴唇移开视线,不多时又移回来。
实在不想错过梁辰认真到近乎虔诚的面容,不想错过只属于两个人的每一个瞬间。
梁辰一手托着陈仅的手,另一只手握着墨绿色的小刷子,在形状完美的指甲上一层层铺开,让它们染上夜晚的色彩。
他的动作很轻,轻到呼吸声都藏匿起来。好像只要这样做,这些偷来的时光就会被放慢拉长,直到永远被他握在掌心,不用再还回去。
为了拖延时间,梁辰问了一个早在去首都的高铁上就听到过答案的问题:“为什么喜欢涂指甲油?”
“防止啃手,缓解压力。”前半段是众所周知,陈仅顿了顿,接着道,“还有……对抗现实中的无意义。”
能够在面对任何情况都表现出超常的淡定,其实并非他心智成熟或者经历丰富,而是因为这些事都让他觉得毫无意义。自从父母去世,他就把自己关进一个狭小的世界里,旁观着周围人的喜怒哀乐,他知道应该作何反应,可就是提不起劲,懒得摆出和别人一样的表情。
毕竟笑能如何,哭又能怎样?时光不会倒流,任何事都不会发生改变。
直到来到N市念书,学会了上网,陈仅查阅相关资料得知自己这样的状况已经算是抑郁。而解决的方法说难也不难,就是从现实中抽离,找一件可以长期坚持的爱好,看一场电影体验他人的故事,或者多关心身边的朋友,和某个人建立亲密关系,把自己从封闭的世界里强行拽出来。
陈仅固执却也听劝,当即开始执行。从那天开始,他把涂指甲当爱好,一周看一部电影的习惯延续至今,他既尽己所能帮助他人,也不拒绝别人的好意。他还尝试与梁霄寒发展一段正常健康的亲密关系……虽然最后失败了。
他像一个误闯地球的外星人,为不显得格格不入,一直在模仿地球生物的行为,试图融入集体。即便他再努力,也会有露馅儿的时候,所以周围人对他的评价多是外表拒人千里,倒是意外的很好说话,还有情绪稳定。
可是那么稳定的他,竟在不久前在别人怀里放肆大哭——冷不丁想起这件事,陈仅咬了下嘴唇,是在怪自己多嘴。
什么“现实中的无意义”,梁辰听了可能只觉得莫名其妙。
然而梁辰却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难怪他总觉得陈仅自带把其他人隔绝在外的结界,还以为是自己想太多,这样解释就完全合理了。
合理中还带着些许可爱,仿佛能看见一个小小的外星人穿上人类的衣服,跟随人群走进电影院,坐在角落里。播放到搞笑的桥段,周围的人都在笑,他也只好勉为其难地“哈哈哈”,唯恐不笑就会被当成异类抓起来。
陈仅看不见梁辰脑内的小剧场,问他笑什么,梁辰说:“没什么,想起你在指甲盖上写字,很有趣。”
被梁辰看到指甲盖上的字只有两次,一次“MMQM”,一次“不听”,都不是什么好话。
陈仅有点心虚,这时放在桌上的手机振动,瞥一眼屏幕上的新消息提醒,陈仅没有点进去,直接按下锁屏。
转头看见梁辰仍垂眼帮他涂指甲油,更心虚了。
一只手涂完,换另一只。
察觉到梁辰的手心微微出汗,陈仅问要不要休息一下,梁辰说:“没事,我在想事情。”
其实是在想反复出现在他梦里的场景。
梦里托着叶片的手,如今停靠在他的掌心,门缝里漏进来的一束光不偏不倚打在正中央,让梁辰有一种狠狠将它握住藏起来的冲动,又怕吓到他。惊惶失措的小外星人躲进深山密林里,该上哪儿找去。
而梦里那道望着叶子的视线,如今终于得偿所愿地落在他身上。天知道他多少次羡慕那片叶子,想成为那片叶子,哪怕春天过后,撑不过炎夏,它就会凋零。
他甚至幻想过,如果树叶有灵,附身在叶片上的他幻化出人形,便可以趁梦里的人睡着,悄悄凑近,俯身,将一个吻印在他唇畔。
哦,不对。
已经这样做了。
在顶楼的会客厅,趁陈仅睡得人事不省。
想到这里,梁辰油然而生一股丧气。如果不使手段,不耍心机,好像永远没有办法靠近陈仅的世界。
连眼下接近的机会,都是因为他不计后果的争取。
“在想什么?”陈仅问。
梁辰低垂着脑袋,声音发闷:“在想回去怎么向爷爷交代。”
“有什么需要交代的吗?”
“当然,毕竟你是被我强行带走的,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
最后一根小指涂完,梁辰几分颓丧地松开手,正要起身,刚被他放开的手伸过来,抚上他的鬓发。
懵然间,他意识到这是陈仅第一次打探他在想什么。
在哪种情况下,一个人才会对另一个人的所思所想抱有好奇?
仰头,对上陈仅的眼睛,梁辰清楚地看见漆黑瞳孔里倒映着的自己。
好似难以启齿,却又不想违背本心,陈仅轻抚着为他剪短的头发,感受柔软的发梢蹭刮掌心,久违地有一种不需要刻意模仿,也能体会到的脉脉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