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45)
没等陈仅回答,忽闻一阵刹车声,是梁辰骑着他的自行车过来了。
车头稳稳地塞进车位的空隙,梁辰把车停好,面对看向自己的两道视线,不甚自然地抬手:“早。”
两人一起回了声“早”,陈仅转身又去使劲扽了扽锁,像是怕它没扣牢。
顾盼也转过来,在梁辰远去的脚步声中向陈仅分享她的新发现:“允炆er可能谈恋爱了。”
陈仅手上动作一顿:“……是吗。”
“也有可能是在追求谁,你看他又是换发型又是戴耳钉,这不就是传说中的孔雀开屏?”
托顾盼的福,今天一整天,陈仅的脑袋里一直盘旋着“孔雀开屏”四个字。
项目组开会的时候,他无聊走神,拿着笔在记事本上画了只羽毛蓬松的孔雀,冠羽直挺而浓密,高高地昂起头颅,有一种睥睨天下般的傲慢。
如果手头有彩色铅笔,陈仅一定会把孔雀的眼睛涂成琥珀色,让他显得温柔一些。
然而没等散会,工程部那边传来一个坏消息——公司去年承接的项目,郊区的某个厂房搭建,年底完工年后刚投入使用不到三个月,突然发生了坍塌事故。
公司上下一片哗然,工程部即刻出动赶往事发现场。
一个小时后,去到现场的同事说当时厂房里没人,所以并未造成人员伤亡,得知这一消息众人都松了口气,实在是不幸中的万幸。
接下来便要追查事因,公关部也要下场控制舆论发展。
虽然这个项目陈仅并未参与,但是在阴云的笼罩下,每一个人都没法独善其身。
跟着事故调查组没日没夜地忙了几天,最终得出结论——这起事故是由于屋面钢结构设计存在重大错误,且未按经施工图审查的设计图纸施工而引起的。
而当时负责这个项目设计师,正是设计部的员工齐雪茹。
忙完事故原因的界定,陈仅又被调派到成本部协助核算损失。
连轴转的一上午过去,从会议室出来的时候,陈仅撞上了正要进去的齐雪茹。
她看上去很不好,面颊发青,唇无血色。陈仅记得上周她刚请过病假,说不定又是因为她那个不戴套的渣男友。
“……是你啊。”抬头见是陈仅,齐雪茹的紧绷的神色松弛两分,“那个,我想来问问,损失的金额有结果了吗?”
“还没有。”陈仅如实告知,“但有个大致的范围。”
“……是多少?”
“三百万到五百万之间。”
齐雪茹被这数字吓到,脸色瞬间更加惨白。这场事故责任重大,除了经济赔偿,恐怕还会被追究法律责任,有牢狱之灾。
同事一场,陈仅于心不忍,尽己所能安慰她:“这场事故并不完全由设计图引起,施工那边的责任更大,况且还有施工图纸审核和监管问题……你不要有太大的压力。”
良久,齐雪茹很慢地点了下头,挤出一个难看至极的笑:“谢谢你,那我先走了。”
去食堂吃午餐的时候,陈仅还是觉得不对劲。
回想着齐雪茹魂不守舍的表情,心底的不安一点点扩散,最后几口饭几乎是随便扒进嘴里,陈仅站起来,快步往电梯方向跑去。
先回部门,顾盼说没看到她,再去人事部,那边也没有收到齐雪茹的假条,说明她人没走,还在公司里。
接下来打算去调监控,路上碰到庄晓梦,陈仅顺嘴一问,平时有把爬楼梯当锻炼的习惯的庄晓梦说,刚才在楼道里碰到过齐雪茹,被问到要去哪儿,她说去楼顶。
马不停蹄地赶到楼顶,沿着最后一截楼梯爬上去,推开消防门时,一阵风迎面刮来,望着楼宇与天空交接的边缘,陈仅深呼吸,勉强稳住发软的四肢。
他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去,行至围栏边,看见齐雪茹蹲坐在下面一层的平台上,才松了口气。
顾盼和庄晓梦也跟来了,看见齐雪茹待在那么危险的地方,当即慌了神,一个打119求助,一个趴在栏杆边劝她别想不开,赶紧上来。
齐雪茹闻声扭头,风吹乱她的头发,和泪水一起糊在脸上。
她说她没有想跳楼,只是想一个人坐一会儿。这话换谁听都不信,顾盼伸手去够她:“你先上来,把手给我!”
可惜顶层和平台之间有近三米的距离,一旦下去想再回来都难,更别提把人拉上来。
百米高的楼顶,风力远大于地面,身上的衣服都被吹得哗哗作响,陈仅竭力克制着对高度的恐惧,把顾盼从栏杆上拽了回来。
“别趴在上面,危险。”
顾盼都快哭了:“可是她怎么办,她上不来了!”
“我去帮她。”陈仅脱下外套扔在地上,“你多叫几个同事,最好能找一条坚固的绳子。”
说完,陈仅的手搭上栏杆,双脚一蹬,身体腾空翻了过去。
落地的时候差点没站定,陈仅双手撑住地面,稳了稳颤抖的呼吸。
好在此时的齐雪茹情绪尚算稳定,陈仅走近才发现,她右边脚踝肿起老高,显是跳下来的时候扭伤了。
陈仅慢慢移动到靠外的一侧,蹲下,与齐雪茹的视线平齐。
他不说话,就这样陪她待着,直到齐雪茹受不了,揩一把眼泪,偏过头看他:“说了别管我,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上去也可以静。”陈仅说。
“上面都是人,好多人。”齐雪茹抽噎着说,“他们都在看我笑话,哪怕表面上没有,心里也在笑话我……我都知道的。”
她都知道的,同事们嘴上说她痴情专一,其实是在笑她傻,撞了南墙都不肯回头,被下了降头似的非要跟一个渣男在一起,手术台躺得比回老家还要勤。
眼下又逢工作上的重创,唯一能给她底气的堡垒一夕坍塌,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在这世上生存,如何再面对众人不加掩饰的嘲笑。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可是陈仅说:“那就让他们笑话好了。”
“没有受过伤的人,才会嘲笑别人的伤痕。和这种没有同理心的人一般见识,才是真的傻。”
“还有,你是不是忘了,我们整个部门的赌资都在你手上?”
“我现在不想赌了,你快点上去,把钱退给我。”
齐雪茹被陈仅托举起来的时候,还有几分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里的茫然。
她扭头去看,陈仅的一双手臂抖得厉害,脖颈也覆着细密的冷汗。
似是察觉到她的犹豫,陈仅勉强抬头:“我恐高,你再不上去,我可能就……”
没等他说完,齐雪茹就连忙抓住上方丢下来的绳索,攀了上去。
直到确认齐雪茹获救,陈仅的身体犹如紧绷的弦陡然崩断,一下子瘫软。
靠着墙勉力支撑,陈仅大口大口地喘气,心想好在他了解齐雪茹责任心强,并借着这一点成功“激将”,如果换做别人,真不知道该怎么劝。
那么接下来,怎么办呢?
背后是坚硬的墙壁,面前是百米高空,被强行压下去的恐惧此刻一窝蜂涌上来,陈仅手脚发凉,眼前一阵一阵地冒虚影,上面的人丢下来的绳子他都抓不到,只觉得天旋地转,头重脚轻。
他知道自己濒临极限,脑海中的画面在消防车剧烈的鸣笛声中迅速变换,他看见宽阔的马路,无云的蓝天,高耸的楼宇。
他想阻止那时的自己,不要过去,不要再往前走,可是已经来不及,一道黑色的人影自高楼顶端坠下,紧接着是另一道人影。
两个人相继坠楼,脆弱的身体轰然砸向地面,摔得四分五裂。
而他仿佛被勒住喉咙,捂住口鼻,想叫一声妈妈,或者爸爸,都发不出一点声音。
可是他好想他们,好想再见他们最后一面。
陈仅下意识往前走,然后猝不及防地,撞进某个人怀里。
这个人个子很高,手掌宽而大,托着他的后脑把他按进胸膛时,足以将他的视线挡得严严实实,看不见那些可怕残忍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