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途一片抽象啊(81)
兰花妖王身死,笼罩着相思林的香雾彻底消退了。幻象消失,花谷的中心确实有一座破庙,只剩下断壁残垣,不过依稀可见,沾满污泥的红绸,以及破碎的双喜字。
失去了精怪附体的小像七零八落,赴宴迎亲的宾客们头朝下插在土里。唯独一株命大的牵牛花,眼下受到魔气滋养,猛地拔出了脑袋。
喇叭声重新响起,突兀的喜乐钻进每个人的耳中敲打。当初被打断的婚礼,竟然在此刻继续进行。
寒凉月下,剑鸣和喜乐交织,愈来愈快、愈来愈急。直到地下的震动渐归平静,牵牛花没了魔气的催发,剑鸣也停歇了,终止于同一个颤音。
连珠真人手一松,丢掉仙剑和宝镜,瘫坐在地。
白翎一时出神,想起她为众人抵御落石前,把衣寐也拉了过来。
是那个瞬间吗?
连珠真人选择了遵循大师兄的遗愿。但也可能,是她自己,最终接纳了向善之人。
而衣寐在发现兄长的亲卫追来后,便仿佛作出了某种决定。当她望着大家不动时,或许已心存死志,要将事端彻底了结。
萧缘回到“新阳”中,又一次成为了心爱之人驱策的武器。
他魂飞魄散,将魔尊亲卫尽数留在了地下陪葬。而衣寐,沉音公主,终于如最初的愿景,以今生长眠于此,换得了来世的安宁。
一段模糊的画面突然闯进脑海,是萧缘上身时,一同带给白翎的。白翎一时恍然,竟然看见了霁青城——不过风物略旧,不在今朝。
是二百年前的霁青城。
彼时秘境初开,人界和魔域相连,不论道修还是魔修,尽数在境内厮杀。
此段记忆的存在过于强烈,白翎如置身实地一般,茫然地环顾四周。忽然,一道清癯的身影走过眼前,徒步出了秘境。
此人逆大流而行,裹着褴褛的布袍,是一名女修。她深一脚浅一脚,似乎命不久矣。个别晚到的道修纷纷投来奇异视线,但是着急进秘境夺宝,不断地从她身边掠过。
女修的指尖幽紫,色泽极淡,大概已经力竭。她坚持着一步一步,踏上了人界的边缘。
霞光西罗,向晚的霁青山鲜少有如此寂寥时刻。
女修缓缓前行,走过古老的砖地,走过苍翠的松柏,再也走不动了,停在一座山间的凉亭。
此地视野甚好,风光开阔。
一轮红日正嵌在山头,近在咫尺,几欲把西天烧坠。
白翎记得,秘境开时,他和裴响也曾到此,观看诸葛悟开境。原来二百年前,亦有故人造访,就站在他们站的地方。
女修缓缓摘下兜帽,果然是衣寐。她的面色苍白得仿佛透明,不过双目宁静,凝视着远方的斜阳。
一抹白翳慢慢覆上她的眼瞳,是魔修油尽灯枯的征兆。衣寐在石凳上坐下,发现无力维持得体的仪态,片刻后,靠着凉亭石柱,倚坐于地。
有人靠近,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看着她。
白翎一转头,发现是两百年前的萧缘。彼时的萧道长,便已是一副衣着朴素、润物细无声的模样了,明明对修士来说,还算年轻,但眉眼淡然若水,似已看破红尘。
他斟酌了半天,久到白翎着急:再不说话,衣寐都快死了吧?
萧缘终于开口:“请问姑娘,何故来此?”
一名魔修通过秘境,只身进入人界,却未作伪饰,实在是形迹可疑。
衣寐没有回头,反问道:“道长不去秘境寻求机缘,又是何故在此呢。”
萧缘说:“万物相争,无有尽时。倒不如听天由命,以免庸人自扰……咳咳,抱歉抱歉,我不该……”
“庸人自扰?我便是庸人自扰。听天由命……我也不想听天由命。”女修声色淡淡,不过已是进气多、出气少了。
白翎心道,若将衣寐的故事广而告之,确实会有人评价她“庸人自扰”的。放着好好的魔域公主不做,偏要与命定的出身逆行。
而萧缘,一个丢进人群就找不到的、最不喜欢“争”的人,最后为道侣争得了残念果,于群英中脱颖而出。回头看,堪称是造化弄人。
日光西斜,天快黑了。
衣寐眨眨眼,以为是自己命数将尽的缘故。但她面带微笑,伸手触摸,感受着夕阳的余温。
她问:“道长,这就是日出么?我一直想看日出。我是为了看日出来的。”
她已经气若游丝。一个千境魔修,但凡来路上杀了一人,都不至于沦落至此。
萧缘却还是说了实话:“不。姑娘,这是日落。”
衣寐点点头,谈不上什么遗憾。
萧缘沉默良久,最后笑了笑,说:“但是明天还会日出的。每天都会日出。姑娘,太阳总会升起的。”
第61章 六十一、说穿
相思林一事,尘埃落定。
记忆中的夕阳落山了。白翎一眨眼,也从画面中抽身,回到现实中来。
心口像是压了一块石头,让他说不出话。
明明是被算计来这出生入死的,此前和萧缘衣寐都没有半点情分,但几经曲折之后,最终有人永远地留在了废墟下。
短暂的命运交错,如朝露日晞,还来不及让人酝酿出更多的感情,露水已经消散了。
几缕微凉的发丝由风拂来,轻轻地贴上白翎面颊。月华受到遮挡,丝状的光影落在他脸上,明明灭灭。白翎抬起头,与裴响咫尺相对。
师弟双臂抱着他,平静地垂眼看来,一样没说任何话。只是风吹着两人长发,绞在一起,他们同时移开了目光。
白翎轻声道:“我们下去吧,阿响。”
裴响无言照做,两人重新落地。唐棠本想用衣服擦干净“拂钧”再还给白翎,可是拈起衣角,想起是衣寐的外衫,又愣住了。
“拂钧”自动升起,飞回了白翎的剑鞘。白翎像挠猫下巴似的,握了握剑柄,看唐棠没有受伤,最后面向连珠真人。
阿纲蹲在姑姑身边,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胆怯地看看仙姑,又看看众人,明明是很大的块头,却缩成一团,像个意识到家里发生不幸,怕被心情恶劣的家长迁怒的孩子。
白翎小声说:“我们给萧大哥和公主殿下……立个碑吧。”
他找到一块形状还算规整的石板,拖来竖着,自知写字的水平上不得台面,与裴响嘀咕几句。
裴响默默听罢,用“花谕”作笔,在石板上刻字:“问镜一脉萧缘与散修衣寐之墓。”
江湖散修本来是修真界的浮萍飞蓬,此时为衣寐冠名,倒像祝福。连珠真人抬起昏花的老眼,盯着墓碑,始终没有吭声。
因为铃铛联系不上诸葛悟,几人暂且在相思林守候,等着与师长汇合。
白翎本还担心,连珠真人会继续向唐棠发难。不过仙姑像木雕泥塑一般,好像没有心力,再添一段孽缘了。
即便如此,白翎还是找了个梳理经脉、巩固修为的借口,带上裴响和唐棠,步入山林。
而唐棠走到连珠真人看不见的地方后,便没再跟着他们,默默地停在林间。
幽蓝的微光再次取代月色,林地上只余芳草,以及零星的野生兰花。
空气静谧,连鸟鸣声也不曾有,白翎与裴响两个人一前一后,互相听着对方踩上草叶的细响。
终于,离花谷很远了,白翎长出一口气。他背着手回头,裴响便站住,与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白翎有很多话想问,那些在混战之际无暇理清的思绪,此刻一同涌上心头。
不过他怕吓到裴响,或是一下子问得太直、惹师弟生气,斟酌了半天,忽然冒出一句:“阿响,谢谢你御剑载我。”
裴响似也察觉了他有话想问,略带戒备地蹙起眉。不料白翎说的是这个,裴响片刻后道:“没什么。”
“嗯……毕竟挨得很近,还是挺难为你嘛。我都担心你飞着飞着受不了,又把我丢下去……哈哈。”白翎目光偏移,心里骂自己好蠢。他想说的明明不是这些,为什么话到嘴边,全变成了胡言乱语?最后还尬笑两声,有够离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