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下过一场雪(13)
“你既然觉得我好用,为什么要签字让我过去?”
程澄一直打着自己的游戏,安静的室内只有游戏欢快的音乐和喊话大声着,是种变相的沉默。陆洋等了很久都没有得到回答,几乎又要沉沉入睡的时候才听到话音。
“陆洋,你很恨他吗?”
眼前的窗,窗帘因为刚才睡觉的缘故被拉起,这挡得严严实实,窗帘上方有一些陈年的污渍没有清洗,帘子颜色很淡多少还是透着外面的夜色。
“我的本科不是名校,所以我从一开始就明白我一定要比别人更努力。”
“我研一的时候,在手术室里跟其他两个实习规培的学生一起观摩学习,那时候他做的是一台ECD,病人很小,躺在手术台上看上去只有我半截手臂这么长。很复杂的手术,但他一边做,一边还很从容,一大堆问题一个接一个地问我们。后来他让巡回护士给我穿手术衣让我上台,让我就站在他身边看,我看不到他的脸,只看得到他的刀尖。”
“下了台之后,他问我,他复杂先心,各种瓣膜病,大血管都能做,问我愿不愿意跟着他学习。”
“他训练学生,指导文章的路子跟很多教授都不一样,心外科很多医生到了中级职称可能都做不了很难的手术,但是他并不认同传统的培养路线和方式,所以我一直都是按照他的方法,踩着他踩出来给我走的脚印去走,我的能力和我的信念准则都是他构建起来的。”
陆洋说着,在此时却深深地吸了口气。
“可是,在我觉得自己并没有做错的时候,他是第一个舍弃我的人。”
“但我没有立场恨他,我只是恨我自己。”
程澄将手机锁屏,丢在一边,正视着眼前躺在床上背对着自己年轻医生,问了一句。
“如果再来一次,你还会坚持要继续手术,坚持要......”
“我会站在一边,帮张主任做好关胸,然后走出去告诉家属,做体外循环插管的时候病人很不幸夹层破了,请他们节哀顺变,”陆洋没等他说完就回答了他。
每一个字都很平静,毫无起伏也没有波澜,可惜程澄不买账。
“你还会是拼一把的,你是这样的人。”
程澄站起身走到窗边,把窗户打开一道缝隙,然后无视了墙上“室内禁止吸烟”的标志站在窗边点了一根。
“你来急诊其实是远琛跟我商量后决定的。”
“急诊一直缺人手,而这是让你留下来最有把握的安排。”
“我一直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卷进科室和院系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里,直到他把很多人很多规则清理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你要回去,我才大概理解他这两年到底在做什么。”
看到远处清洁的阿姨走过,程澄手脚有些慌忙地灭了烟,动作有些滑稽,可惜陆洋一直背对没有看见。
见小孩子沉默了一直没有再出声,程澄捡起了手机,继续打着斗地主。
“那个时候我问他,如果以后你回不了心外怎么办?”
眼前的背影瘦削单薄,始终都是背对的姿态。
“他说,他一定能让你回去的。”
第6章
3床的图像在巨大的投影上打开,晨会的内容就是这个病例,本来到现在,大部分心脏疾病的诊断上的出入已经少见,毕竟技术不断发展,器械也不断完善,如果现在还能出这样的问题,的确是让人有些语塞了。
杨皓在台上长篇大论地说着,陆洋坐在最后面的位置,手里翻开的是新收进来的病人病历,最棘手的还是孩子生病,先天性心脏病简单的类型他研二的时候林远琛就敢放给他练手,真要是复杂的,别说是一般的医生,就算是手术台上执刀好几年的老师都没办法完全弄得清楚生理解剖。
所以林远琛之前对他的训练很重要的一节就是画,把所有切面所有细节都必须画得清清楚楚。
“你不听听?”
关珩在旁边碰了碰他的胳膊,小声地问。
“听什么?这个病例在我这里都结束了,不用讨论。”
“你在画什么?”
“新收的小孩子啊,还躺在温箱里,等会儿我得下去新生儿科看看,之前做了个心脏彩超,唉,小孩子受罪啊。”
关珩看了眼他画的线条,畸形的房室形状,复杂的血管走向,错位的连接像极了他大学校园榕树下错综复杂的根须。
“作孽哦,这得花多少钱啊?”
“不知道,”陆洋摇了摇头,如果家庭情况差一点,这孩子怕是根本就来不到这个世界。
“如果是我的小孩,几个月大,全身插泵建通路一堆管子,我宁愿孩子别受罪。”
陆洋合上笔记,笑着摇了摇头,“因为你没有孩子,这种话才说得这么轻巧。”
两个人坐在后排小声地讨论,但林远琛的视线投来,陆洋还是噤了声。
“这个手术推到今晚吧,一助陆洋,手术的人排好,跟家属沟通说明之类的也是你负责,徐楷今天还在岗,老总的活儿你们商量着来,”林远琛说完,就要散会。
“我不同意,林主任,”杨皓站起来,“这是我的病人,而且我觉得......”
“就这样决定。”
林远琛没有要听他说完的意思,径直就走了出去,陆洋看了看手里的画稿,轻轻地“啧”了一声,有些头痛。今晚的手术怎么排得开啊?今天是科室里韩教授的手术日,手术排位置,排人,联系血库,麻醉科,体外循环一系列都要做。
“本来这应该是杨皓去进修之前,在院里最后一台手术,都在说林主任这事有点不地道啊。”
陆洋看着打印机重新打印着手术同意书和麻醉知情等一系列的材料,语气也透露着几分不在意。
“能怪谁啊,他跟他老师一样废物。”
“张教授可不废物,人只是不会拿刀,带着课题组发文章可溜得很,你看那破事儿对他有影响吗?”关珩一边在配药一边跟他说着,手上的速度很快,安瓿瓶一组一组地掰开,突然想到了什么又转过来一脚踢在陆洋椅子上,“你好好带带那几个规培和住院医,医嘱都下不明白,怎么配要不要慢推写清楚,不要让老子跟几个小姑娘还得来回跑着问,搞什么啊?”
“知道了知道了,护士大爷,”陆洋拿着文件陪着笑,把衣服整理了一下,准备去见家属。
“诶,等一下。”
“怎么了?”
“你刚刚是在帮着林主任说话吗?”关珩虽然带着口罩,但是突然放下了手里的药瓶转过来对着他饶有兴致地问道。
“你管好自己的事情吧,别老对那些刚上临床的小朋友凶巴巴的,”陆洋笑瞪了他一眼,就出去了。
他其实一直不擅长记住别人的名字,但在跟父母沟通的时候,他还是事先看了一眼手上的病历。
“轩轩妈妈,是签在这里,那张的话是签在下面。”
“陆医生,轩轩的手术刚才跟我们说的那个情况好像比之前要更复杂,现在变成林主任主刀是不是有什么特殊原因,或者是比想象中要严重很多啊?”
陆洋笑了笑,看着眼前的家长即便是相信医生签下了名字,但还是忧心忡忡的样子,说话的时候也更加温和了语速。
“主要是轩轩的年纪比较小,我们也想更保险一点,毕竟小孩子做手术,我们希望让他以后能够跟别的小朋友一样,可以运动可以过想过的生活,”陆洋说着把材料整理好,又看着对面夫妻两人的眼睛说道,“但具体我们还是要看手术情况,我们肯定会尽最大努力的。”
父母在孩子身上的疾病面前,总是无助慌乱,只是一直说着拜托,说着相信医生。大概是从胎里带出身体就不好的孩子,很多父母都会觉得亏欠,母亲在看到孩子还在玩着手机,情绪很兴奋,似乎完全对于自己即将经历的事情毫无概念的样子,还是落下泪来。
稍作安慰之后,陆洋收拾完材料,回到了值班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