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下过一场雪(300)
可闫怀峥不能忘记吴航,那些细节小事,那些碎片画面,那个雨夜,那身白衣,那个跟在自己身边的身影......他都觉得自己不能忘记。
包括孩子每一次在他的棍棒下隐忍的眼泪与闷哼,面对他的斥责教训始终低着头承受的样子。
新院区的办公室跟虹口的那间非常像,一样的格局布置,一样的色调,在这样的空间里,那些场景曾经一次次地上演过。
皮带刚刚肆虐过的身尐后几乎没有不种的地方,好几处已经从通红的狰狞里透出了青紫色,然而明明打到这个份上,年轻人已经吸取了教训,也已经因为训诫惩处落了眼泪,一遍遍地认过错,忏悔过了,可他依旧盛怒,手里换了细长劲韧的细藤。
藤条凌厉,破风抽下来的时候,年轻的孩子几乎是咬紧了牙关,害怕地绷紧了躯体去忍受,隐约的青筋线条在颈侧微微凸起,疼痛落下时的尖锐痛苦让他整个身体都在颤抖,仰着头紧皱着眉,可是自己的规矩一直严苛,所以吴航疼得再厉害,都一直保持着双手直直地撑在桌上,双腿也一直笔直站着,不敢有任何弯曲或是躲避,否则就会换来更重的警告。
年轻人疼得一头都是汗,衬衫也汗湿得一半黏在脊背,在狠厉的惩罚下,显得格外单薄又瘦削。
你好好想想如果今天的错误是出现在你独当一面,你独立面对临床的时候,你怎么处理?你能承担吗!
......我知道错了,老师,我知道错了。
整整两个小时,吴航,你以为医疗过错是你背得起来的吗!
叱骂伴随着痛意,凛冽如冬日席卷而过的北风,刺骨般的痛楚让人站得几乎摇摇欲坠,他看着吴航身上破碎,看着殷色缓缓从抽破的皮肤纹理间渗出来,血痕一道接着一道,却依旧不肯手软。
仿佛他必须得死一次。
他必须得疼到如同死一次一般,否则都不足以表达他对于疏忽的懊悔,对于患者的歉意,不足以让他的老师知道他满心的愧悔。
在疼痛和绝望里辗转,藤条依旧是一记接着一记地抽落,皮股连着大腿上侧已经看不到一处原来的肤色,高高种起道道愣子交错,深红的底色伴着条条渗血的痕迹看着都叫人不忍,然而直到吴航快要疼得理智崩溃,这样厉害的处罚才停下来。
皮带,藤条都是100下,说多少就要打多少,那时候的闫怀峥绝不手软。
结束了很久,吴航都还是没有足够的力气站起来,他撑在桌边半晌,艰难地站直了身,开口还是认错,眼中含着眼泪却不肯再往下掉。
男孩子似乎不太喜欢被同性还是长辈触碰,所以自己即便想帮他处理一下,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毕竟先下狠手打了人,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去说安慰的话。当时的闫怀峥想着反正无论是宿舍还是吴航值班的房间都有放着自己买的药,口服的外敷的,化瘀镇痛的,所有东西都齐全,所以还是没有伸出想去安抚地扶一扶他的手。
等他渐渐意识到是该多一些关怀,是该温和一些,是该更直白地把关心把担忧,把自己同样怀着的歉意说出口的时候,又已经太迟了。
世事无常,果然谁都不知道明天会是如何。
但后悔都是无用功,就像程澄说的,人的懊悔自责都是做给自己看的,发生的事情无法逆转,再怎么后悔都是徒劳。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们正在谈论张教授因为从业生涯内出现了严重违法行为,被十年前的一个学生爆出来的事情,这一次谁出面都不好使了,业内震动,头条在各个社交平台上挂了一天。
林远琛的表情很淡然,这件事这个人都仿佛已经与他无关,所以聊起这个的时候,他依旧低着头在跟南南发微信。
“人在里面,除了见律师,只说还想见见一个人,就是那个...在杭州那个,之前也是把他的事捅出来的那个学生。”
颜瑶说着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名字了。
“赵繁。”
“对,说是想见见这个学生,他律师去联系,赵繁说他老婆快生了他走不开,给拒绝了,”颜瑶抽着烟,随口说了一句,“也是唏嘘。”
“有什么好唏嘘的,就算赵繁的资质不是个绝顶聪明的,他在这个行业如果能有机会脚踏实地做下去,怎么都不会变成一个你连名字都叫不上来的医生。”
程澄说出那句感叹的时候,在桌子下还被颜瑶给踢了一脚。
闫怀峥只是安静,在回家的路上一路开到车库,停车后没有熄火,看着自己车上挂在车头行车记录仪后方的挂饰,沉默地坐了许久。
许多时候,闫怀峥那模糊梦境里的一切,都仿佛是反过来的一样,疼痛加诸在了他的身上,他疼得无法呼吸,疼得心口闷痛,疼到一身冷汗突然坐起身惊醒过来,脸颊**,大脑缺氧,身体因为梦魇闷窒而痛苦。
好像自己打在吴航身上的痛全都在还了回来,加倍难受。
只是今天突然惊醒的时候,办公室内不止自己一个人,闫怀峥微微皱了下眉头,看清了站在自己面前的江述宁,才稍稍缓和了一下表情,从沙发上坐了起来。
“...闫老师?”
看到对方神情不是很好,江述宁有些担心自己进来得并不是时候,小心翼翼地试探叫了一句。
毕竟是自己让江述宁下班后晚间过来的,需要讨论一下准备投出的论文修改,闫怀峥点了下头,说了一句“抱歉”,然后把外套拿开,站起身走到办公桌边端起杯子喝了口水。
有些意外,是温热的。
“啊,我刚才本来看您在补觉,打算还是等会儿再过来,所以就......”
饮水机里倒了热水,自己就能知道他来过,也没有打扰。闫怀峥捏了捏眉间,自己睡得也的确太熟了,水声都没听到。
两个人中间有几分淡淡的尴尬,江述宁的表情显得格外谨慎,微微低下视线,没有跟闫怀峥对视。
最近医院的事情太忙碌,闫怀峥还有教学任务还要跑各种交流研讨会,所以手头上许多事情都还没处理。
就像现在他们俩之间横着的事情。
“家属今天还有说什么吗?”
“没有了,我带着人又去一趟,再次道歉,他们说老人没事儿就好,也没追究了。”
闫怀峥看着江述宁的目光还是透着几分严厉,“你已经是很成熟的医生了,组里的住院医出现这样的失误还跟家属起争执,你作为二线值班没办法第一时间到场处理,也没有及时汇报,对于风险和事态轻重的把握还是太欠缺了!”
“是......我知道,是我前天没有处理好,非常抱歉,医务科那边如果有处分下来......”
“没有闹过去医务科。”
闫怀峥说了一句,把杯子放回桌上,神色依旧冷淡。江述宁低着头微微抿着嘴,不敢再说话。
也许是闹过去了,但也被压了下来。
犹豫了一会儿,他还是听到对方沉声补充了一句。
“但是你后面处理的还是可以的,毕竟还是年轻,遇到的情况也不够多,慢慢历练出来就好了。”
闫怀峥看着自己面前的年轻人,想起之前自己跟他的谈话,把自己的教学方式和教导模式提到桌面上说得直白时,江述宁微微停滞了一下表情的脸色,却也在安静地思考了五分钟后下定了决心。
我可以尝试,试着接受老师的方式。
说得很平静,彼此都是成年人,选择是相互的,彼此说得直接也尊重双方的意愿。
预计自己会因为这件失误去用到之前说的方法教训他——江述宁脸上的表情藏不住心思,年轻人也似乎做好了心理准备和建设,所以才看上去这样小心,又放不下几分不安与恐惧,可是闫怀峥望着他,内心却在此刻纷扰混沌,复杂无法言说。
大概片刻的停顿之后,他还是开了电脑,调出了自己昨晚熬夜阅稿做的修改。
“你看一下,几处表述我做一些删减,还有这两个表格的数据,我觉得还是需要再附加一个...这个,你看看,加这两组对照数值去支撑你的观点。”
“噢,这组数据我本来是觉得会不会太繁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