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下过一场雪(259)
“就像我没办法去改变很多事情......但...我会做更多好的事,救更多的人......”
说着可能是觉得自己的回答太幼稚了,何霁明还有些不太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寒夜里,程澄抬头看的时候,路灯是一圈带着暖意的橘色光晕,像是黑夜一排排微弱的小太阳,他伸手按了按口罩的边沿,刺激到原本就被防护口罩压出的勒痕都有一丝刺痛。
班车缓缓开动的时候窗外下起了雨,程澄盯着自己鬼使神差地在手机上打出来的一串号码,想了想还是准备放弃了,就在想要把手机放回口袋里的时候,却没留神按下了拨打。
第90章 (上)
他很久很久没有打过这个电话了。
坐在最后一排,旁边的位置都空着,前面的同事在小声地聊着天,最后一班车载的人不算多。
号码已经拨出去了,程澄看着自己的手机愣了一下,但也没有挂断,大概三,四秒后,电话接通。
“喂。”
没有惊讶,声音听上去很平和,但话也没有多说,简单的一个字也把余地留了出来。
程澄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尖,硬着头皮说道。
“喂,老师,我是程澄。”
“这么晚了,还没休息啊?现在情况怎么样,挺辛苦的吧?”
“还行,是挺忙的。”
“那你和远琛都得小心点,照顾好自己。”
“知道的。”
语气说得有点生疏,可话语又像是以前寻常的寒暄。
程澄甚至有些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打这通电话,只是在当下的冲动非常明确。窗外是依旧没有人影的街道,车辆转弯前行,车窗稍稍打开的缝隙不断地灌进冷风。
话题戛然而止,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说什么。
这些年的疏远终究还是变成了一道跨不过去的屏障,程澄仰起头,靠在座椅靠背上,在安静了一会儿之后,听到陈院主动开口。
“是遇到什么疑惑了吗?上次远琛也是大半夜打过来,问了好些问题。”
可能是意识到了对方的沉默,陈老也不想这通意料之外的电话变得尴尬。年岁过去,心里也似乎软了很多。
“远琛跟您通过电话了吗?他是问了很多引起心肌相关病变的事情?”
“对,而且这个病毒似乎对凝血系统也有很大的影响,但现在讨论起来更多的还是猜测,如果要确认需要更实质的证据,估计还得几天,不过也快了,大概......”
“老师。”
程澄突然打断了他的话。
“......天气挺冷,老师注意身体。”
电话的那头停顿了一下,在几秒后才传来一丝浅浅的叹息。
“这次疫情,看来的确是让人静下来,想了很多事吧。”
陈院刚才似乎一直是站着的,程澄听着电话里的动静,都听得出老师现在估计是拿着手机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有时候,我也觉得也许是我的原因。”
“那个小朋友出意外的时候,怀峥痛苦了很久,一次次说他自己不配为人师表,几乎弃世。后来远琛也是,”陈老说到这里时,言语间带着一丝无奈与叹息,“加上你......也许是我作为老师时,就没这个意识,也没有想过要示范应该怎么当老师。”
对待学生的时候,陈院就像很多最常见的导师那样,带领引导,工作上提点指教,但也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比起师生,的确更像合作愉快的职场关系,最后也只对一直跟随在身边的他们四人亲近了些。
程澄在里面更算是一个例外。
带在身边亲自教,所有的事情都是亲力亲为,不一样的欣赏和看重,工作之余,一同登山钓鱼,品茶看书,探讨争论着各种观点和思想。
他们之间也曾有过亦师亦友的亲近时光。
师长说了缓和的话,不再强硬也没有了之前看着自己离开时的淡漠。
老师已经年老了。
在这一刻,这个认知几乎让程澄整个心脏都酸软了下来,甚至是有一丝微微的窒息。
大概是过去的那些回忆在这时候又全部涌入脑海,程澄看着窗外淅淅沥沥的夜雨,一时也忍不住有了几分伤怀。
其实愤怒早已经在时间里渐渐平息了,不肯回头更多的还是那股气性和想要逃避的固执。
林远琛许久以前与自己在忙碌空隙间的谈话,又在这时候浮上心头。
如果当时老师替那位师兄出头,替他作证,那需要承担多大的风险你清楚吗?之前我虽然也觉得不应该,但是带着陆洋之后,如果换做是我,我也不一定做得到。
说白了,这个学科这个职业,想要接触到上面的圈层,接触到更多的资源和机会,甚至你不要说在这个行业了,学术科研,你要往上走,又要摆脱学阀派系,师门出身是不可能的。我对斗争没有兴趣,患者病人也并不需要这些,他们需要的只是更多能救命的医生。
要是陆洋看不起你,你也无所谓?
如果我现在遇到这种事,无法全身而退也连累了他,甚至连累你们和老师,他就看得起我了?你能一直愤慨一直不肯回头,是因为你有底气,但这些东西对很多人来说都太奢侈了。
老师以前也有过很辛苦的时候。
“程澄?”
陈院出声将他的思绪从回忆里拉回来,也许是意识到自己长时间不说话是挺失礼的,程澄下意识地说了一声,“抱歉。”
陈院语气又温和了些许。
“前线很多人都说心理压力不小,你也自己多排解调整,别太累了。”
“我明白。”
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是一团混沌。
班车开到站了,程澄看了一眼慢慢地有序下车的前排同事,深吸了一口气还是提了一句。
“之前不是说过年的时候,要去老师家吃顿饭嘛,谁知道发生这个事儿,等回去了我去看看您吧。”
从背包里拿出伞撑开,程澄踏进雨里,听到手机里空白了一下才传来一句。
“好。”
岁月将所有的不甘和激烈全都冲淡了,收起手机的瞬间,程澄只感受到一阵阵还余留着的淡淡心酸和说不出的沉沉郁郁,也许是最近生死离别如常态般天天都会在眼前上演,的确能改变一个人很多的想法。
短短一段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却让他感觉像是走了很久,即便撑着雨伞,也是半身湿透。
清晨,这阵雨依然没有停。
陆洋的手里握着的是关珩从军医大医疗队的护士姐姐那里讨来的旺仔牛奶糖。他接过后没有吃,在入睡前一直看着,心里在想着望望的事情。
也许是入睡前的思绪纷乱,所以难以避免的,睡得不安稳,倒也不算是做噩梦。只是意识悬浮的时候,像是坠进一根狭长的万花筒里,光线不断折射,光影斑驳凌乱在他的视线里流转,所有图像光怪陆离,遥远又虚幻。
他的身体渐渐变轻,他又像是清醒过来一样知道自己是身处梦中。
清醒梦。
陆洋回到了那天晚上,林远琛稳稳地背着他回到家里,帮他上药,坐在沙发上任他靠着睡着的那一次。
那一觉他实在几乎脱力后睡过去的,他睡得非常沉,可是蜷缩的姿势别扭,第二天醒来很难受,也很疲倦。
但他现在就像是再次感受那一场睡眠一样,身上是被藤条鞭笞过后几乎散架的疼,药物温和却还是难忍,林远琛身上衣服有洗衣液的味道,没有拉紧的窗帘透进光线,他下意识地往温暖的地方挪着身体,脸埋在林远琛手臂与沙发靠背间的阴影里,一切都很安定又熟悉。
结果真正从沙发上醒过来的时候,的确感觉很累,就像是没睡着一样,陆洋睁开眼睛,有些扭曲的姿势让他脖子都有点酸疼,抬起视线,他看见了身边躺在躺椅上的林远琛。
在晚班出来之后,两个人就一直在研究着这个还未出世就等待着医生救治的孩子。
桌边的电脑里,输入锁屏的密码后打开来还是那份资料。
陆洋小心翼翼地站起身,不想打扰到老师休息,三包咖啡粉一起倒进杯子,灌上热水,是苦涩的气味。陆洋拿过一旁的纸笔,盯着屏幕上之前一次次的检查结果,开始描摹出心脏血管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