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下过一场雪(95)
陆洋看向外面哭肿了双眼,眼泪仿佛已经都流干了的孩子母亲和站在一旁沉着脸色的男人,交代了关珩一句,还是让实习的两个护士不用忙病房了,先照看一下孩子。
林远琛是直接从学校过来的,可能回去了也没睡好,眼里也有红血丝。
没有像平常一样等陆洋先把前面的工作做完,林远琛在还没开始的时候就直接进来了,穿好手术服,站在了手术台边上。
心脏手术的麻醉在麻醉难度里面是比较高阶的,更何况是小儿心脏手术麻醉,麻科来的副主任不仅带着上次就见过的住院医,还带了两个估计是规培的学生。
调整好持续泵入的药量和速度,在林远琛的眼神示意下,陆洋带着住院医开始给小孩子消毒铺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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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气再度充满了整个手术室,仪器冰冷的声音,按着一定的节奏响起,屏幕上显示着小孩现在的心率,血压,上下肢血压,动脉压,血氧,中心静脉压——生命被解析成每一项数值,显示在屏幕上,清晰可见。
手术室里站着观摩的人也不少,目光都集中在这一方手术台上。
胸骨撑开,殷红的血肉被暴露出来。
手术头灯虽然小,但是照射出的光束强烈和明亮,搏动的心脏包括小小的胸腔里所有神经血管都被照彻。
情况比检查出来的更加复杂,血管编织成错综复杂的网络,真正的解剖构造的确是要在打开胸腔之后才能得到最准确的答案。
一旁住院医抽吸引流一刻也不敢松懈。
“这种混合型的确是没见过。”
苏教授看完后都忍不住感慨。
交错,扭转,错误的连接在一层层鲜红里确认起来都有些费力。
陆洋站在一助的位置,一直没有话语,在切开目睹后,头脑内迅速地拔起立体的画面,迷雾散开,所有的脉络全部清楚显现。
“开始吧。”
林远琛说着。
体外循环建立,转机开始降温。
陆洋看着林远琛在游离动脉导管结扎后,那动作是准备按照手术方案里决定进行的切口入路,下意识地想要说话却立刻反应过来停住了。没有开口。
细微的欲言又止的动作自然被注意到了。
林远琛看着他,面容被口罩遮盖着,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也戴着先心手术专用的放大眼镜。
目光在陆洋身上停留了片刻,复杂的光在瞳孔上闪过,短暂地考虑后,刀具转了方向,递到了陆洋面前。
“你来做。”
视线相触,陆洋有些错愕,不敢相信地望着林远琛。
手术室里站着的不仅仅是心外一个科室的医生,所有人的目光都凝滞在两个人身上,苏教授都安静的情况下,更没有人敢插嘴和劝阻。
林远琛眼睛里是不容推拒的坚定与决断。
“按照你的思路来做,老师在这里。”
“可是......”
视线无意识地扫过手术室里站着的其他人,那些破碎的令人窒息的片段像是汹涌的浪涛,咆哮着铺天盖地侵袭而来。
失措,慌乱,陆洋甚至有些分辨不出,是不是自己刚才那一瞬没有表达出来的异议,惹怒了林远琛,才会让他做出这样的决定。
“我......”
目光里又多了些许的压力。
“来做,陆洋。”
结果如何,这台手术的责任都在林远琛身上。陆洋还在犹豫,林远琛也没了耐心,声音也变得严厉。
“孩子就躺在这里,你还在磨叽什么呢!”
被吼了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一激灵,心里更像是稳不住一样地颤抖着。林远琛的眼里已经有了怒气,陆洋被他这样看着的时候下一刻基本就是挥下来的巴掌和戒尺,这份威压一直深深地刻在骨子里,他没有胆量再开口拒绝,用力吸了一口气,指端接过了闪着银质寒芒的尖刀。
看似漫长的挣扎过程实则也不过数分钟,却已经让自己后背渗出了冷汗,交换位置,陆洋低下头重新集中到楷楷被打开的胸腔里。
按照你的想法和思路,相信你自己的判断。
林远琛即便没有再开口,但所有的话语都在眼神里传递着。
气息靠得很近,每一次呼吸都能彼此感知,他的每一步操作都会在林远琛的注视下进行。再没有的耽搁,陆洋的手术刀沿着静脉长轴,以之前从来没有出现在讨论里的方式切入,深浅慎重地把控着,小心的避免伤及其他组织。
切开,显露。
心房间的缺损,部位的剪除与保留,如何处理冠状静脉窦,怎么修补和结扎,手上一边做着,头脑也在不断演练着各种做法和后果。
身体会随着年龄不断长大,血管,心脏,器官,循环,通道怎么重建,血液泵吸回流,通畅与梗阻,大量的预估和演示迅速同步计算。
渐渐地恢复冷静镇定,所有的慌乱都被压下整理,高度集中下的精神与身体仿佛感受不到时间和外界的影响,眼里只有自己的刀尖在心肺血管间不断地穿梭。
视线时不时会在抬起眼眸的瞬间,与林远琛擦过。
主刀每一步操作都要有策略,所有人都是从工匠开始的,但是不能止步于工匠。
林远琛就算现在一言不发,但是曾经在手术台上,在教学时,跟他说过的话,每一句都像是刻在他的心里,想起来的时候,甚至连场景和时间都无比清晰。
血液的循环如果此路不通,那就要另找出路,自己的那个假设如果可以的话......
“来,剪刀给我。”
陆洋说着,眼睛微微眯起,像是在心中模拟,又在片刻后闪过一丝锋利的光。
要有足够大的吻合口才能够避免后续出现肺静脉回流梗阻,小孩子才能不用再受第二次手术的苦难。
所有的操作,林远琛都看在眼里,每一步的配合都是在无声中行云流水。牵拉,固定,打结,完美地契合着节奏,像是在下一步动作之前就已经知道了陆洋的设计和做法。
飞快的,就像一个人有四只手一样,想法心意都是相通的,不用提醒,不需停顿。
在陆洋尝试构建心内血流隧道的时候,林远琛才开口说话,刀尖点了点心间那一线缺口。
“这里,做引入通道的话万一......”
林远琛的忧虑,陆洋一边修剪着补片一边也在考虑着,动作也慢了下来。
不过几秒,林远琛心里就有数了。
“做吧,这里再做一个隔入就好。”
陆洋被他一提醒也迅速明白了,豁然开朗,所有的道路都再度明晰。
手指刀具,缝补也像起舞,在炽亮的灯光下,在真实的血肉间。
脑海中,曾经在一个个日夜里构思的术式做法,终于有了现实立体的模样,陆洋在剪断最后一根可吸收缝线后,看着眼前楷楷心内的情况,突然莫名地生出了一种不太真实的悬浮感。
恍惚间,像是从那天那个夜晚开始的所有时间都变成了一幕幕时光残片,如同扑克洗牌一样全部在眼前仓促又遥远地掠过,堆砌崩塌,折叠舒展,都没有实感。
林远琛在他怔愣的两秒间就已经接过去了,声音始终冷静平稳。
“来,注水测试,超声也看一下。”
下了手术,看到楷楷从手术室推出来,送进了重症监护,陆洋心中才多少有了一丝松快。
虽然术后还有危险期,还要看后续能否顺利运转,不过在开放阻断的血管,复温复跳之后,一切情况都算理想,起码算是成功了一半。
但是,从摘下口罩开始,旁边的人或是兴奋,或是钦佩和感叹的情绪似乎都没有影响到林远琛。
他一直都冷着脸,离开术间的时候交代话语的声音也带着冷淡。
手术间的休息室里,林远琛脱下了手术帽,用纸巾擦了擦额侧的汗水。
陆洋站在他的旁边,踌躇着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但又总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林远琛身上的洗手衣即便在低温的手术室里,也汗湿了一小片。
陆洋磨蹭了半天,也只憋出了一句,谢谢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