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下过一场雪(260)
这个孩子的母亲现在在学校附属医院另一支医疗队负责的病区里接受着治疗,材料送过来的时候有些仓促,现在也在渐渐补齐。
望望当时就算做了血管的改路,做了循环的修补,有更多的血液流进左心,呼吸也得到改善,但是弥漫性的病变不可逆,到最后还是心力衰竭。
陆洋一次次计算着入路的角度和做法,又一次次用橡皮把画下来的东西擦去,皱着眉头重新思考。
“有一个点,你明显没有考虑到。”
林远琛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醒过来的,一直没出声音安静地站在陆洋身后看着他工作,手里正端着他刚才泡的黑咖啡慢慢啜饮着。见小孩子转过头吓一跳的表情,有些憔悴的脸色也难得露出了一丝有点幼稚的笑意,但很快也收了回去,认真地说起自己的考虑。
“现在需要有符合标准的负压新生儿病房,而且对于是否被传染还不确定,但到时候肯定是需要三级防护在特殊手术室里做,你要考虑到操作难度。”
这样的小孩在分娩出之后,为了保障心脏功能,需要一直静脉注射药物让原本在出生后就应该闭合的动脉导管,一直处于开放状态,而尽快接受手术治疗是唯一的生路。
婴儿胸腔心肺本就比大人窄得多,在层层防护下去进行高难度的精细操作更是艰难,而一旦有差错就是灾难性的后果。
陆洋看着自己在原来望望的手术方案上做出的各种新的假设和修改,一时也犹豫着。
“你在这里做改道,为了可靠稳定的冠脉供血,可是你有没有想过......”
林远琛没有把话说完,停下来想让陆洋自己发现缺陷,但陆洋的表情分明是知道的,他的眼神有了些许闪避。
“我知道,预期的效果可能不会有之前那个方案那么好,但如果像望望当时那样,我......”
有时候要讲恐惧坦诚说出口也是有难度的。
“那就不要做改动,我们按照传统的一期手术那么来做。”
也许是自己这样优柔寡断的态度让老师生气了,陆洋抬起头看他,虽然林远琛的语气听上去还是很平静,但他还是从话语里隐约感受到了一丝起伏。
林远琛意识到他的眼神里可能有些误会,拉过一旁的椅子在他身边坐下,拿过另一支铅笔圈出他的手稿上在大血管间的那一块区域。
“这个孩子升主动脉内径不算严重狭窄,或者说你可以保留一部分传统术式的做法,还有陆洋,”林远琛看着他,说得非常认真,“能够从之前的失败里吸取经验是好事,可你要知道病例看上去也许有很多相似之处,但不能把你的思维固定住,你要从望望的例子里跳出来。”
陆洋看着林远琛指出来的那一块区域,又抬头再次调出了孩子的超声影像,想了一会儿也没有下笔。
“望望最后离开其实还有很多没解开的谜团。”
语气里有很深重的遗憾。
“的确。”
林远琛应答着,望着自己面前明显是陷入迷宫里的年轻医生,他的语气始终平和。
“孕妇的肺部ct有少许斑片状的阴影,但她的症状很轻,现在也在接受氧气支持,孩子不到36周还是挺小的,可一旦出现症状加重或是窘迫,就不能再冒险了。”
情况随时可能面临选择。
知道之前那个孩子的离去还是让陆洋耿耿于怀,加上那段时间,自己说白了引导还不够到位,当时陆洋又是苦恼家里的事,又是面对着这个打击,自己也没什么耐心,还动了手,林远琛想了想还是坦白地说道。
“陆洋,其实无论你的想法如何,我都打算接下这个病例,孕妇也好,孩子父亲也好都非常坚持,我想试一试,尽力而为吧。但愿不愿意参与是你的选择,医生会觉得害怕会有顾虑都是很正常的,因为你知道生命、责任这些东西的重量,才会迟疑。所以......”
林远琛说得语重心长,也很真诚,可是小孩子却一下子急了起来,甚至脸上都有了一些气愤的情绪,可能是因为劳累之后睡得不安稳,又是刚睡醒,情绪一下子也没有控制的很好,对着林远琛说话时也大声了一些。
“我不是因为担心承担责任,如果老师已经决定了,那我肯定是跟老师站在一起去......”
“我知道,我明白,我的意思是说这个事情你不要觉得有压力,你可以充分考虑,去听你自己心里的意思。”
林远琛本来有些错愕,但看着他急切的样子心里也忍不住笑了一下,可表情故意装狠,伸手拉过着小兔崽子的手心,就连着两巴掌打了上去。
“话都没听完还跟我急了,哪里学来的!”
没有戒尺,光是手掌也能打得陆洋手心一红。
虽然看着林远琛,知道他只是故意板着脸,但陆洋也不敢自己就把手抽回来,摊着手掌有些可怜地看向自己的老师。
林远琛瞪了他一眼,又拍了两下才松开,虽然分明带着笑意,但也很快微微地皱起眉间,露出几分郑重。
“其实你是想做的,是吗?”
目光一直沉静地落在陆洋身上,等待着他在内心的纠结下自己把恐惧把顾虑慢慢一点点说出来。
陆洋被他这样望着,即便是没有明说,也能体会到老师现在的意思。
害怕失败,并不是丢人的事情。
当时在重症监护室里的彷徨慌张,一层层湿透衣物的汗水,望望父母的伤心与悲痛都在脑海里像是剪影一样一幕幕闪过。
“虽然有第一例和第三例的成功,但我还是怕,这个孩子也变成另外一个谜团。”
最近这段时间一次次目睹着病人离开对于陆洋而言已经是很大的考验了,即便有过宣泄,但那种无力感的堆积依然没有停过。
林远琛看着放下了纸笔端正地面对着自己坐着的陆洋,对方的嘴上虽然说着犹疑的话语,但神情和那双清澈的眼睛里都是坚毅与勇气。
“可我也知道谁也没办法给肯定答复,而且如果再遇到差不多的情况,我放弃了再也不做了,那也对不起那个孩子。”
年轻人的心里,其实都自己已经想得明白。
“这样的情况很多人可能就会选择放弃了,而且这个小女孩来到她父母身边遇上这样的困境也没有胎停,她的母亲也愿意也能支撑,父母都在努力想要留下她。”
电脑的屏幕上是孩子不停搏动着心跳,在黑白间流动的彩色显示着现在心脏大血管之间异常的不健康的血流动力。
“就像老师说的,尽力而为。”
面容没有任何不同,但面前的青年医生在这一刻露出的神态似乎有了些许微妙的改变,林远琛望着陆洋,片刻后站起身,笑着伸手揉了揉这小兔崽子毛糙糙的一头乱发。
“手术已经申请了,随时都要做好准备。”
“好,我知道了。”
时间一旦进入月末似乎都会过得快些,2月26日晚间,在本院动员了11例尸体解剖之后,金银潭医院行政大楼召开了第一次病理研讨会。
从会议室换到了报告厅,人越聚越多,哪怕过道上都站满了。
这个疾病,从病理层面,层层的迷雾渐渐被揭开,肺泡的改变,身体脏器的情况,病毒特性和机制,从病程变化里一点一点,一项一项地抽丝剥茧细致地梳理开来,病变的细胞结构真容被放到了屏幕上。
阐述,分析,讨论,总结,每一个参与尸检的团队主要负责的教授都上台做了发言。
一段段文字,一个个结论,是故去的人留下的最后一封信笺,被解析成一份份数据,仍有余温,甚至滚烫,生命血肉化作了茫茫黑夜里的明灯。
“所以我们临床上的很多东西,要通过这些去做调整去做完善,不同症状,轻症重症,我们的策略都应该基于他病因学上的......”
关珩站在陆洋的身边,看着前面每一张PPT上的内容,听着又一位教授说的归纳,他的神情看不出喜怒,只是在会议结束的时候,才露出了一丝黯然。
“如果是我妈,我可能已经疯了,”关珩一边往外走,一边说着话叹了口气,“也不知道乐乐现在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