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下过一场雪(235)
程澄在电话里说着,电话那头很吵闹,林远琛一听就听出来他是在家里,估计他是终于舍得回去跟父母好好聚一聚,见见妹妹和他那个吵闹得不行的外甥。
“倒还是得跟你说句抱歉。”
“不用的,你愿意带他是认可他,”林远琛在站在医院门口,望着现在北京的天空,认真地说了一句,“师兄,注意安全。”
程澄在电话那头也许是安静了一下,几秒之后,才郑重地回道。
“OK。”
挂断电话,手机同时也收到了机票出票成功的信息,预计到达时间是晚上11点前,林远琛看过微信里新一轮的消息,正准备叫车,就听到林振川的声音叫着自己。
不苟言笑的父亲脸色依然是那样冷淡,但看向自己的目光里还是多出了几分欲言又止。
并没有穿着白大褂,林振川手里拿着车钥匙,最后也只说了一句话。
“走吧,我开车送你去机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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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顶是白炽灯灼亮的灯光。
那是这里所有人在医院里度过的每个值班的夜晚。忙碌的,焦虑的,清闲的,忐忑的......一个个黑夜都融进头顶这长条的沾满尘灰的白炽灯里。
他们都曾拖着疲惫的身躯走进办公室,脱力地往椅子上一坐,靠着靠背闭上眼睛得到一刻休息,炽亮的白是映入眼帘最后的光明。
他们也一样都曾从位子上惊醒,手机铃声振动,敲门声骤起,意识还未彻底清醒,脑海就开始运转,晃眼的白是睁开眼睛后,侵入视线最初的颜色。
陆洋看着面前的所有人,里面有刚工作不久的住院医师,有资历不低的护师,有刚实习的护士和医生。其实一直以来无论是开会还是培训,他作为住院总从来不喜欢去说一些好听的漂亮话,也许正是因为这样,所以现在想了想,陆洋还是说着最浅显的语句。
“大家工作里面肯定都受过委屈,或者有觉得不值得的时候,但我们既然做了这个职业,就要有觉悟。”
“医院平常本来人手都不够,现在又调离了一批人,每个科室还要再抽调人过去发热门诊和感染科支援,那我们自己科室的秩序,我们的日常工作就更需要大家辛苦维持好。”
“大家都有家人,可这个时候在这个关口,我们每个人都必须服从安排,守住自己的位置。”
陆洋看着面前的小姑娘咬着牙,正努力地在平稳着心绪,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吴乐,我很抱歉,但......”
想再开口说点温和些的话,就看到吴乐抬起头已经恢复了满眼的清亮,眉宇间都是逼着自己拿出来的坚强。
她脸上还有没擦干净的泪水,一直点着头,可每一下都伴随着没有办法克制的眼泪不断地往外涌。
痛苦在这一刻是一把剜着心头的利刃,可是吴乐还是不停地重复着擦去泪水的动作,嘴里喃喃着。
“我知道,我知道。”
使命,担当,责任......这些词语总是会出现在一份份报告里,在大会上,在慷慨激昂的陈词里,可是当这些词汇真正变成面前的一条路时,也许才会明白坎坷崎岖,每一步都是需要踩在疼痛上才能走出来的。
为了缓和一点凝重的气氛,关珩在看了看时间后还是提议趁着机会,不如一起吃顿年夜饭,也算是给他们践行了。
这是到现在陆洋吃过最特殊的一顿年夜饭。
食堂的菜,医院外馆子里的小炒盒饭,咖啡和奶茶,薯片果汁可乐方便面都摆在了会议室的长桌上。
人们的情绪还是很容易被带动起来的,有关珩他们几个爱笑闹的人在,氛围很快也稍稍活泼了起来。
陆洋吃了几口饭之后,还是端着两杯热的黑咖啡,穿过正分别围坐着聊天的人群,走到了吴乐身边。
吴乐的情绪已经平静一些了,刚才好几个护士都围着给小姑娘加油打气,说着安慰的话语,让她的好了一些,可接过陆洋递过来的纸杯时,她还是满脸的担心。
“希望你别怪我太严苛了。”
“怎么会呢?是我还不够专业,我......”女生摇着头,“我太害怕了。”
“不要怪自己,吴乐,我妈做手术的时候我也很慌张,这是人之常情,”陆洋说道,他低下头,看着杯子里棕黑色的苦涩液体,“如果我的家人现在在武汉,我可能也会担心得发疯。”
吴乐一口一口抿着热咖啡,苦味尝在嘴里也仿佛失去了区别,过了一会儿她才开口,慢慢地诉说着。
“我妈说她会坚持战斗到最后一刻,她说很艰难,比我们知道的还要艰难,他们防护的用品根本不够,所有人都没办法休息。”
吴乐双手捧着杯子,抬起湿漉的却依然明亮的眼眸看着陆洋。
“但你们也要小心,都要平安回来。”
点了点头,陆洋的目光也带着安抚,吴乐吸了吸鼻子,叹了口气。
“我只是觉得我妈一直都很辛苦,之前她刚来武汉工作的时候就有了我,听我爸说那时候她身体特别不好特别累,我爸当时在厂子里也很忙,我母亲甚至在下班回家的路上差点就......她生我真的遭了很多很多罪。”
“有时候我都想问,如果我妈知道她当时生下来的人这么会惹她生气,也不肯留在她身边读书,一直动不动就跟她吵架,她会不会后悔。”
也许就是这个原因,所以她当时在陈菁这件事情上会反应这么大吧......
陆洋想到这里,一时也更触动,下意识说着话安慰她。
“怎么会呢,不会的,她不会后悔的。”
一边讲着一边又想到自己的父母也并不知道自己的决定,陆洋脸上也有些黯然。
吴乐也露出了一丝苦笑,“那时候我妈对我学医,还一直不太赞成,她知道辛苦,所以她觉得我还是应该有一个更轻松一点的人生,要是我没当医生,也许现在我就在她身边了。”
“话也不能这么说,”陆洋的手掌感受着杯身传来的温暖,微微的有些温烫,“之前我大学每一次拖着行李箱去拿课本的时候,我都想着他妈的这个专业真的能读下来吗?要不转专业吧?可是转眼间,我也在医院工作这么久了。如果我没有学医,没吃过这些辛苦,那面对今天这样的情况,也许我只能着急,但现在我可以上前线。你也一样,跟你妈妈一样,都在战斗。”
“我以前去拿书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吴乐久违地露出了一个有些酸涩和无奈的笑容,“我之前在宿舍自己买了一个书架还被课本压断了。当时想背点书去图书馆,都觉得自己的书包是个登山包。”
苦中作乐的笑意,就像是上海入夜后,在苍灰色夜幕下不起眼的角落里一盏微亮的灯。
可的确就像陆洋说的,那些艰涩的词汇,那些密密麻麻都要背下的文字,那些复杂的一套套的资料,疲累的每个夜晚,崩溃的每声叹气,都在铺就着从一名医学生走向医生的路。
草草吃完饭,陆洋在完成了所有工作的叮嘱和交代后,回到了值班室。
从接到安排到现在,其实也不过短短不到两天,可陆洋却觉得时间格外漫长,而他在这漫长的时间里忙碌混乱,至今也还没有联系过远在北京的林远琛。
群里发来新的指示,两小时后虹桥航站楼集合。
坐在自己的小空间里,对着已经收拾完的行李,他拿出手机还是拨通了老师的电话。
即便是闫怀峥说过并不严重,可是陆洋想到的还是各种后遗症可能会出现的状况,林远琛需要休息。
加上早上的电话没有通,所以他做好了准备,也许是关机,也许是长久的无人接听后转成忙音。
然而电话在三、四声嘟声后就被接起来了,是林远琛那熟悉的低沉平稳的声音。
“喂,陆洋。”
而他的喉咙仿佛粘着说不出话语。
“陆洋?”
他努力地平稳了一下心情,深深地呼吸之后,才开口应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