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下过一场雪(321)
看着自己好不容易重新下了决心认真带领教导的学生,闫怀峥只觉得头疼。他的脾气大概真的是已经变了许多了,这样的诘问都没有挑起他的愤怒。
年长的医生盯着面前的小年轻,对方的心思完全都写在脸上没有隐瞒,面对着彼此间僵持的问题,闫怀峥在闭着眼想了片刻之后,还是问出了口。
“一直都是你在质问我,那我问你,述宁,你是怎么想的?”
“我?我......我就是希望能够参加这样的项目,之前我就想去,是我自己那时候身体素质不好......”
“不是指这件事,”闫怀峥的脸色也渐渐暗了下来,“是你为什么看上去很想激怒我,为什么很想逼着我承认我走不出阴影,让过去吴航的事情影响到你?”
“我......”
“你真的觉得作为老师,我有这样的情况吗?除了现在,之前哪一件事或者什么安排,让你有这样的感受?”
眼神相对着,闫怀峥不打算再回避这个问题。故人、过去,这些一直横亘在两人之间,难以逾越,每一次提起,双方都默契地小心翼翼避开,但这一次闫怀峥不想再像过去那样“暂时压下”。
“的确,如果是关于未来工作的方向,我们可以商讨,可以争吵,我不会因为我们在专业在职业上意见相左对你动手,但你的意思,是认为哪怕经历了吴航的意外还有之前我作为老师的失败,我都没有任何改变,依然那么武断无情,是吗?”
每一个字都有些冰冷,闫怀峥这时候越来越尖锐的目光,渐渐刺痛着江述宁,他听到自己的老师再一次问道。
“述宁,我们一起工作,你跟着我学习也有几年了,你真的这么觉得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希望这件事老师能够允许......”
“我告诉了你那么多原因,甚至你自己知道你家里也一样不同意,可你就是觉得我说的这些都是借口,你既然已经这样认定了,那我们还谈什么呢?还是你觉得这是一个方式,提到过去的事,发这样的脾气,我就会妥协?”
年轻人再也藏不住慌张,急切地否认着。
“我没有这样想!”
“包括上次,我们争执得再激烈我都不认为可以用戒尺用惩罚来解决,我为什么会动手,你不如想想自己上次说出口的那些话。”
“老师......”
“我最后再说一次,我不是不认可你愿意去的想法,但的确,跟你父亲沟通过,加上考虑到你自身的情况,现在这个时机并不合适,项目每年都会有,有长有短,不是只有这一个机会,但如果你实在坚持,我会签的,就这样吧。”
绕不开的话题就像一条死胡同,闫怀峥不想这一次再度因为争执而失控,况且小孩子已经劳累,明早又都要上班,还是迟疑不如找时间再谈。
可平和的像是放弃辩说一样的口吻,毫不掩饰的挫败,浓重得让听者都不禁胸口微微一窒,江述宁望着站直了身,摆出准备送客的姿态,一脸冷静的闫怀峥,话语都仿佛哽在喉咙里拥挤。
他站直了身不肯动,想要说些什么,想要表达自己的本意并不是闫怀峥想的那样。
可令人难过的话也是自己说的,现在又该怎么开口呢。
安静的对峙,哪怕并不知道到底是在对峙什么,可是当年轻人的双眸在抬起后,触碰到师长眼底深重的忧虑和不被理解的伤心时,江述宁还是鼓起勇气,一字一句整理着自己也觉得混乱的思绪。
“能够去支援,其实是我跟吴航很久以前就想做的,当时有一次义诊,我去过之后就觉得有机会的话,真的想在那些地方留一段时间,多做点什么。”
“我刚从国外回来的时候,身体和情绪都不好,所以待的时间很短,感觉也没真的做到些什么。我也知道自己的身体只能短期,所以我一直想,有机会的话重新去一次,弥补一些遗憾。”
“我一开始,并不是故意跟老师起冲突的,是因为老师拒绝得没有余地,我一时口不择言,后来又总是想到以前的事情是不是会影响老师,所以......”
越说下去,声音里的那一份哽咽也越明显。
平日里在所有人的眼中,江述宁都近乎完美,成熟稳重,无论是工作还是为人处事上都游刃有余,现在却像一个做错了事,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认错才对的孩子一样,站在自己面前。
闫怀峥的心里突然闪过了很多的画面,有这两年两个人零零碎碎的一些回忆和经历,也有一些是之前还没有来到新院区时,在金山在总院,也有关于吴航的。
在感慨着时间的淡淡叹息中,闫怀峥静静地说着,看着面前孩子湿漉漉的一双眼睛,声音低沉。
“我其实也会时不时想起他。”
“可我认为这是必要的,也并没有把这个当做阴影,甚至影响到对你的培养和教导。”
“我也知道你并不是完全能够接受我的方式,所以作为老师,我一直很谨慎,也更要去反思过去的一些错误和自负,要去总结,不能把之前的错误在你身上重复。但很早之前我就说过,过去这些是我自己要承担的,不应该拉上你,我说到做到,更不会因为我的情绪去否定你的想法。”
“可有的时候,我觉得你心里的阴影比我更严重,甚至你比我更难摆脱,很多事情你会不由自主地放在一起比较和考量,非常非常地在意,就算吴航是你的朋友,我也会觉得......”
闫怀峥有些顾虑,讲的时候也保留着没有言明。
“当然,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经历,不一定要说出来或者跟别人分享。”
“可是我希望你,对自己的老师多一点信任,这件事情其实本来,我们可以平心静气坐下来商讨的,可以避免发生过的这些冲突的。”
叹着气,年长的医生从桌上抽了两张面巾纸递给了面前用手背擦拭着眼眶的小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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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以为怕是难免要被严厉地教训一顿,可是从最后闫怀峥决定的数目看上去,比起是对自己的处罚,更像是这场矛盾的一个收场完结。彼此都有冲动的地方,他的那些伤人话语,作为师长不会再追究了。
江述宁站在书房里,看着客厅的灯亮起,听到热水壶烧水的声音。直到几分钟前,闫怀峥才反应过来,自家学生进门到现在,两个人吵了这么久,小孩子连杯水都没喝到。
刚才冷静下来又谈了许多,闫怀峥在之前说过的原因外,把快要开展的课题摊开来跟江述宁讲得详细,后续的确是因为工作和任务都很关键,所以现在这个时机也真的并不是很好。
但闫怀峥也说道他在那里工作过很长时间,如果课题完成后,自己还有这样的意愿,他作为老师其实也有这方面的一些想法。
其实解决的方案并不难,探讨商量,研究或是稍稍考虑一下,都有更好的方式,是他一直钻在牛角尖里不肯出来。
江述宁反思着方才说出口的那些质疑,真要说起来,如果他的老师真是只看得到升迁的人,又怎么会长留藏区那么久......
越想,也越是难免生出更多的愧意。
是自己心结难消,所以心里才会埋着这样的敏感和不安,像是发泄情绪一样冲向了闫怀峥。
“放下”这样的事的确是说得容易,做起来还是有些难度的。
闫怀峥拿着皮带进来的时候,看到江述宁脸上自然而然流露出的畏惧,突然想到林远琛说过的话。
带学生最大的改变,就是一天到晚叹气。
心里叹息,但态度还是要严肃。
“二十下,是提醒你,也是希望你多想想我说过的那些话。”
“...是。”
江述宁低下头,走上前了两步弯下腰撑在书桌上,把表情都藏在阴影里,但耳朵还是诚实地染上了几分红色。
闫怀峥在几秒的犹豫后,抬起折叠好的皮带,果断地点了点他的腰背。
“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