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下过一场雪(270)
陆洋一愣,但马上就微微红了脸,“什么意思啊,还是...还是说这个病例吧。”
林远琛看着他半低着头,分明被逗得有些难为情了,也不勉强,收起了调侃,“行,现在暂时还不想的话,就好好工作,等到你有这个心思了,师父再帮你好好打算。”
说着,揉了揉红着脸的小孩脑袋上柔软的头发,认真地说起了病情有些反复的患者情况。
下午开了大会,讲了一些工作的交接和安排,以及病房关闭之前的善后和消毒,金银潭医院里仍然有其他医疗队的医护继续工作,但很快大家都能陆续按批次回撤了。
60多天的时光,从大年三十的夜晚踏进这座城市,到现在踩着三月尾声离开这里,这一次坐在回酒店的车上时,也许是莫名的离别情绪从心头涌上来,陆洋看着在这段时间里天天都要经过的街道,突然地红了眼眶。
出发的时候,家国,使命,逆行......这样郑重的词语一个接着一个出现在眼前,可当落地武汉入驻医院,这些分量沉甸甸的字眼平均到每一个日夜,都是一样尽心尽力地工作,救治,诊疗,争分夺秒,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也不放弃。
防护服里的潮湿憋闷,层层口罩下的窒息和呕意,拖着臃肿的身躯奔跑,头罩面屏一阵阵令人不适的充气吹风,视线模糊着进行插管与穿刺,裹着雾气的手术刀,朦胧的血肉胸腔......一切终会变成回忆,然后永远留在他的脑海里。
陆洋把头转向车窗外,但身边闭目养神的程澄可能还是察觉到了,从口袋里摸出了包纸巾,抽了一张递过去。
“都会有点感伤的,”看着陆洋接过纸巾时有些不太自在的笑了一下,程澄便开口安慰道,“慢慢经历多了,你就会......嗯...”
“不会那么容易感伤了?”
“会坦然面对所有的情绪。”
说完,程澄的视线也没有移开,反而是看着他微微颔首思考着的样子许久,眼里闪过一丝欣慰和释然之后才收回了目光。
翌日是个休息天,但他们还有另外的一件工作。
戴着口罩,许多人再一次面对着从上海跟着医疗队一起来到武汉,冒着巨大风险进入病区的纪录片镜头,沉静下来开始缓缓诉说。
快要胜利,快要回家的喜悦在这个时候稍稍褪去,更多的流露着这段时间里一直压在心里的感受与情绪。
头顶的灯光璀璨耀眼,却亮不过人们眼眶里的晶莹。
“没想太多,本来就在急诊重症工作,每天其实也面对很多紧急危急的情况,既然从事这个职业,那需要我,我肯定就必须去,责无旁贷,没什么可犹豫的。”
“我原来是心脏大血管外科的主管护师,很多工作都是涉及到危重症病人的护理,所以当时跟着来的时候,其实我是挺有信心的,可来了这里之后,在初期真的遇到很多,束手无策,就是束手无策这样的情况,其实比起劳累比起穿戴这些防护的不舒服啊,憋气啊,这种你什么都做不了的感觉是真的蛮折磨的,你能上的仪器能打的药全做了,医生护士都守着,可是人拉不回来。”
“因为之前做的是住院总,所以科室里所有的手术基本都要在我这里过一次,去见家属跟他们强调风险,还有后续沟通之类的,像我们这个科室其实经常会面对年老的患者或者是大手术后不一定患者能挺过来,也可能会发生很不愿意面对的情况,但在这里还是不一样,很多人走的时候很......很凄凉,没有人在病房外为他哭,身边也没有亲人送他,就......生死好像变得很...很草率,我觉得作为一个医生其实挺...挺接受不了的。”
“很多年轻人,很多女同事,尤其是我们护理团队,有些还是刚工作不久的女孩子,可能前一天还在约会逛街,还在休假放松,当天晚上医院一发通知马上什么事情都放下,收拾东西集合就来机场了,一个个都还是小姑娘,在家里可能还赖床,还娇气,一到这个时候都是坚定的战士,离开父母家庭,冲在一线,保家卫国没有退缩的。”
“传染病其实一直都伴随着我们人类,而且很多时候,过往的经验不一定就能提供参考,医学这条道路,我觉得......无论你自己认为能力如何,永远都要谦卑,因为人类医学真的非常渺小,真的就像一条路,我们很多时候是看不到前路的,但都是在这条路上探索铺路的人。”
“当时在病理研究室内,接手送过来的标本,因为要尽快出报告我们真的是加班加点,我做这个工作已经二十几年了,这个感觉还是完全不同的,这些都是愿意捐献遗体的逝者最后留下的一份温暖和给我们的指引,这些人之前都是大街上可能就会遇到的平凡人,跟你我是一样的,遭遇了这样的不幸,本人的意愿,家人的意愿还是愿意做出牺牲去救人,当时真的是感慨,真的很感慨......英雄的是人民,伟大的是人民。”
......
晚间在酒店的房间里,叠着衣服收拾着行李的的时候,陆洋看了一眼手机的消息,闫怀峥和江述宁从公卫回来结束医学观察之后,就要前往新院区了,颜瑶会暂时在新院区支援,五月起会正式调来这边。
一切都有了新的安排,回去就是新的开始,这样的气息多少会让人忍不住有些不安,仿佛近乡情怯一样的感觉,陆洋看着收拾了一半的衣服,突然停下动作,看到了那块消毒之后装在密封袋里的工作牌。
那是吴乐母亲的遗物,他好好地保管着,到时候要亲手交到吴乐手里。
伤痛变成蜿蜒狰狞的疤痕,淡不去也无法平复,平日里看到便会沉默,阴雨天还会隐隐作痛,它永远存在,永远不会被遗忘。
陆洋叹了口气拨通了吴乐的电话,听筒那头,小姑娘在宿舍里看书,周围安静没有嘈杂声音。
“你看微信了吗?我把东西拍给你看了。”
“嗯,我看到了刚想回复,谢谢师兄,明天就回来了,到时候请你吃饭,我真的很感谢你,不要推辞哦。”
“好,”陆洋笑了笑,没有客气,“回去还有14天隔离,出来之后东西就能交给你了。”
“好的。”
抬头望着窗外格外明亮的明月,陆洋想了想还是说了一句,“吴乐,其实是应该感谢你妈妈,感谢你和你的家人。”
“嗐。”
电话那头的笑意有些苦涩。
“有时候我会觉得我妈没有离开。”
“就像以前我做作业遇到不会的,我都会下意识拿起手机拍题目发过去问她,她有的时候很忙就会说她不会,让我问别人,我就会缠着她让她问旁边的医生。”
“刚才我也差点这样做,微信拍了照,才想起来......但我觉得她一直在陪伴我,当时我们因为留不留在武汉读书吵架,我就赌气一定要在外面成为出色的医生,只要一直坚持做下去,她一定会看见。”
听着这些话,恍惚间让陆洋觉得时间好像真的过了好久,一开始在急诊看到的那个有些慌乱局促的身影,在闹事的家属面前控制不住出手,在职场险恶的考验里莽莽撞撞的女孩子已经变了很多,性情、语气都仿佛真的有了大人的模样。
陆洋吸了吸鼻子,站起身走到了窗边,“对啊,她一定会看见的。”
人并不是一定要走出伤痛的。
我们可以铭记着痛觉,将所有的伤口轻轻掩埋,不去期盼开花,也不去期盼发芽,就这样遥望着这片覆盖在创伤上的土壤,雨露阳光,顺其自然,也许经年累月,某一天回望的时候,这里就会有一片清脆稚嫩的草坪,也或许积水成泉,会缓缓流淌在岁月里,在梦境里,保留遗憾原本的样子,是心灵独处的去处。
手里是各种各样收到的纪念品,风干的樱花花瓣,一个个潇洒的签名,软软的布偶,都一一装进了箱子,叠放在衣服上,满满当当的,他坐在行李箱上才勉强能把拉链拉上。
终于,是要回家了。
上午,陆洋收拾了房间,把被子铺好,拖着所有的行李在大堂等待上车。
翠绿的枝叶下,已经微微绽开的花苞,一簇簇浅红粉嫩包裹着枝头,微风吹过,摇落的零碎花瓣铺在路上,往前便是返程的方向。